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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落何處（十三）

作者：紀肖良

作者致讀者：

我在1月6號收到了弟弟寫給我的信，他把信寄到我家中，我看了大吃一驚，顯然是他寫給我的遺書。它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哥哥：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已毫無力量活下去了，當我說這句話時，我是多么難受啊！我知道我的死會給我們家庭蒙受多大的悲哀呀！一想到你們，我寫字的手不停的發抖，淚水硬住了我的咽喉，不斷地從眼眶里涌出來落在紙上，幾處的字跡都模糊了，我感到無言的凄苦，你們的愛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呀！我渴求你們的原諒，上帝會懲罰我的罪過的。

當一個人說永遠也見不到你的時候，永遠都不能再見到這個世界時，過去的事就會象膠卷掠過它的放映鏡頭一樣，每一細節、每一幕都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和姐姐帶我出來，摘栗子的情景嗎？那天，我站在樹下看你們爬在樹上摘栗子，你們把采摘下來的栗子全部給我，而且還怕這些給我吃不干凈，特地跑到山下勺來山水把栗子一個一個地洗掉給我吃。直到今天你們還是象以前一樣的對我，一直都把最好的留給我。家里的活也都是你們搶著干。

現在我頭腦里很混亂，有一個想法，緊緊占據著我的頭腦：“我要去死。”請你保持鎮定，我求你了，一定要保持鎮定。

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坐在陽臺上眺望遠處的山峰，談論著美好的生活，當我看著掩映在樹林之中的墳塋時。我想到了一個人的死去是多么可悲的事，我對你說一個自殺身亡的人是多么愚蠢呀？當時你反駁我，并說我有些事不懂，一個承受不了生命的負擔時就不得不選擇這么做……

而如今卻我作出了這個決定，我必須這樣做！我相信你是理解我的，人世間的一切無不如過眼煙云，生死也只不過如此，我請求你不要為我過分傷心。

代我向父母請罪。請你對父親說，我求他原諒我帶給他的一切不快，我曾竭力想做到他所希望與我的，直到今天我還是沒做到，我辜負了他對我的期望，這是我的命運，我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一想到母親，我感到無比內疚，我本當給她帶來快樂，卻讓她為我悲痛，我真的罪無可赦。

你知道嗎？每當我們生病時，她都在祈禱上帝把我們的病移到她自己的身上，讓她獨自承擔不幸。

而我是這樣的自私，這樣的不孝……

哥哥，我求你好好照顧父母，為我的死編了恰當的理由安慰他們——我太自私了，從小到大都是我在要求你們做，我自己卻從來沒替你們做過什么。我會在永恒的上帝面前祈求他保佑你們的。

再見吧！我最親愛的人，我向你們告別了！原諒我吧！愿你們一切順利！永別了！我的親人……

我弟弟當年活潑亂跳，如今經常糊思亂想，獨自一人傻傻愣愣的，我心里很害怕，我知道這樣下來總會出事的，想不到悲劇真的發生了，他也很久沒來我這里，12月26日那天晚上過來了一下，正巧我值班不在，我妻子對我說：“那天我看見他神色很差，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到外面去看看。他說沒事，然后語無倫次地跟我說了些稀里糊涂的話，并說感謝我們對他這么好，他一輩子都報答不了，永生永世都難以相報。他邊說邊流淚，還要我們好好照顧父母。說完后就去房間睡了，我覺得事情很蹊蹺，可我想還根本想不到這跟自殺有關，只是覺得他受了什么很大的打擊。看他睡得這么死也不好再去問他了。夜里的時候，他過來敲我房間的門，我起床后開了門，他說他自己很久沒回家了，向我問起家里人是不是都好，并要我轉告他對他們的思念，最近要考試了很忙，沒時間看望他們。他今生都會記住我們。說完后就回去睡覺了。我聽了很不對勁，就打你手機了，你手機關著，醫院里的電話又打不通，后來想明天再告訴你。第二天早上他很早起來了，他跟我說昨天腦了有點亂，現在好多了，早上要回去復習迎考了，以后都不過來了。我說考試到了就更應該要過來，我們會好照顧到。沒等我說完他就走了。這段時間我單位里工作很忙，竟把這事疏忽了，也沒有來得及把這事告訴你。”

我責備了我的妻子后就趕到弟弟的學校了，走到他班級，他的同學說他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了，有幾個老師還問我他是不是不讀了。我問他們有沒有去過他寢室找過他，他們說沒有，現在考試要到了，誰也顧不了誰。

教室出來時，我已感到我弟肯定出事了，我在去寢室的路上淚水已縱情流出來，我怪自己這段時間竟然這樣馬虎。我去了弟的寢室，他住五樓，里面門鎖著，我下去找老佰要鑰匙，他是我朋友的老爸，我們認識的，他也知道我弟住在那里，所以爽快地給了我鑰匙，他還說這段時期學生都去實習了，這幢樓空蕩蕩的，他也很久沒有管理寢室衛生了。

我拿了鑰匙去開門，門就是開不進去，我知道里面反鎖著，我一急之下用腳揣了進去，我被里面的情景驚呆了，他靜靜地躺在那里，我朝他床邊跪了下來，他的頭仰躺在枕頭上，嘴巴張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一點，全身僵直。他的面相慘不忍睹，他肯定死了好幾天了。他的床邊還有一本日記，放著一個藥瓶，是一種安眠藥。

我在死去的弟弟身邊坐了很久，一動也不動，我心里還無法相信他永遠離開了我。這突如其來的事使我思想毫無準備，一時難以形成由他遺書上所寫的死亡的概念。我驚異萬分，呆呆地望著這個失去生命的軀體。我感到一陣劇烈悲痛，抱著他的尸體痛哭一場。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清醒一點，我打電話給我妹妹，叫她過來一下，說弟出事了，她剛開始說我在開玩笑，根本就不相信。當她和我妹夫開車開到這里，我妹妹也撲倒在他床上淚流滿面親吻著弟弟的手，還不斷地喊著：“弟弟，快醒過來呀！快醒過來呀！”妹夫一直坐在他床上，傻傻地看著，就是不敢相信這事情是真的。我們的哭聲越來越大，我突然想到了，我弟死在這里學校里可能還沒人知道，為了不惹出麻煩，我們決定向學校里隱瞞這事情，先暫時把弟弟的尸體搬到我家里。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清理他的寢室。他的寢室骯臟不堪，地上到處是紙灰，還有些被燒掉的照片，很顯然是弟弟在臨死之前燒掉了很多紙和照片。他在那段時期也可能喝了很多酒，因為地上有幾個啤酒易拉罐。

我在地上撿起了許多廢紙團和桌上所有他寫的東西，再拿走了他床上的日記和墊在床底下所有的東西。妹妹和妹夫則打掃了寢室，并提了幾桶水沖洗了地面，她還用水把我弟弟身體擦了干凈。我背著弟弟往下走，他們倆緊跟其后，在關門時，我妹妹還在寢室里灑了一瓶香水。我們把他尸體放在車里，幸好在背下來的過程中沒碰到任何人，也沒碰到老伯。我把鑰匙放在了老伯的房間后就開車離開了。離開學校時一切都顯得無聲無息，似乎根本就沒發生過任何事。

回到家后，我把他的尸體在家里安頓好后就叫妹夫開車回去把我爸接過來，一再告誡他千萬不能讓母親知道，她一時會承受不了的。

我爸看到我弟的尸體時頓時昏倒在地，好久才醒過來，我說他是自殺的，他又抱著自己的頭痛哭，悲痛欲絕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爸的眼淚。我在房間里守靈守到天亮，周圍一片沉寂，這是由悲哀的淚水和死亡的忠誡混合而成的苦澀的寂靜。我點上燈，讓它單獨照在弟弟的遺體，當朦朧的曙光變成純凈的朝霞時，弟就在明朗的晨光中呈現鮮明的形象，我一邊叫他名字，一邊又提心吊膽地去摸他的手時，急忙把自己縮回來，因為他的那只手冷冰冰的，如同一塊冰冷的粘土一樣。

由于尸體存放很久了，早上我們就把他的尸體送到殯儀館。我知道不可能瞞過母親，要不要馬上告訴她，怎樣編個合理的理由，她知道怎樣去撫慰她，這些問題讓我們費盡心思。

經得家人同意，我們不向學校提到此事，也不向任何親戚說起他是自殺身亡的，那天我在自己醫院開了張他得大病的證明來學校給他辦理退學手續。

我來到教室里，找到了莉娜，我問她：“我弟自殺了，知道嗎？”她大吃一驚，慌里慌張地說：“他幾乎有一個星期沒有來上課了，我很替他擔心，現在正是期末復習階段，他不想聽怎么通得過考試，我還想找他談談，問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去向，打他傳呼又不通，我猜他是不是去哪里旅游了，但又覺得不可能，現在很快要考試，怎么可能在這時候出去。有時我也想過他會想不開，我就再也不敢往下想。想不到他真的這樣，我非常難過，失去了這么一個好同學，……”我接下去說：“他肯定給你寫過信。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時候？”她說道：“他是給我寫過很多，只是近段時間沒有再寫給我了。他都是親手交給我的。”我忽然想到我弟會把信寄給她，叫她跟我一起去她班的信箱拿信，在那里果然找到了他寫給莉娜的信，信放了好幾天了，最近沒人來取信。我把這封信安插這里：

莉娜：

你曾對我說過，不要再給你寫信了，免得你男友看到跟你鬧別扭。但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后一封信了。

我希望在我生命里的痕跡在被你永遠抹掉時，你再看到這些信時，不要忘記曾有一個愛你如此深的人在你的一旁無聲無息地注視過你。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不想攪亂你內心平靜的水流。我不想把我悲哀的眼淚穿成珠鏈，捏在你的脖頸上，讓它成為你一生的累贅，我也不想把它當祭品獻給你，祈求你用恩慈來酬謝我，我只想你能記得我……我不知如何把自己的心情向您表述，愿你的天空萬里無云，愿你那動人的笑容歡快明朗，無憂無慮，我為你祝福。我從心靈深處祈求你的原諒，原諒我這幾年來給你帶來的不安。是我的愛不像曙光那樣清晰，是我欣喜若狂地揚起塵埃，玷污了你的長裙，我已感到痛心疾首。

說到這里，我已經淚流滿面了，……這并不是我的錯呀！我現在的心靈是多么暗淡呀！我心頭積累千言萬語向你傾訴，寫下來的竟這么少……應該結束這些了！你知道我每次見到你時歡樂的情景嗎？每次與你相遇時我都快樂得象個孩子，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光猶如流星掠過星空那樣的短暫，在我心中照亮的確是永遠的。我每在入睡之前，我都祈求上帝能讓我跟你在一起。現在我只祈求我死后能聚合在上帝為我安排的永恒幸福之中，只有在上帝那里才可以得到我的愛。——然而我的靈魂再也升不到天堂了……

我會慢慢死去，讓你毫無所知，這樣我才能安然長逝，我的愛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你那歡笑光輝的生活絕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我的死不會給你帶來損壞，這就是我的安慰。我不想說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好讓你清靜讓我們都得解脫。如果我的死會使你痛苦，我將死不瞑目。

請原諒我的固執，我知道我在沮喪的時候在你面前做出過許多可怕的舉動，想起那天遇到你時說的不起作用的安慰話，我竭盡全力忍住淚水。當你看作路上紛飛的落葉，想想我二年中在淚水中凋謝了，在痛若中枯竭了。我忍不住地向你吐露一切，只有這一切我才能向你傾談。

我不想用話語使你感到壓抑，我愈寫心情愈難過，我知道，即使我死亡，原有的一切都依舊如故。我看到一切都那樣毫無生氣，即使是你對我的微笑，當初我唯一的渴望就是跟你在一起，我的腦海只充滿了你，現在再也不去想了。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慢慢離開這世界，離開同學和汽車的聲音。——我象從漫長旅途回來一樣，又開始一次新的呼吸了。我說不出的感覺，我寫的時候，看到了你讀這封信時的一舉一動，你也離我近了。我斷斷續續寫了好多次，盡管這樣我對你所說的連千分之一都沒有寫出。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這里，止不住疼痛。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伏在桌上痛哭流遞，這樣會緩和一下我與世界永別的辛酸。這是我咎由自取……我想再去教室看你幾眼，可我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教室見你，我受不了，再也不能等待了。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愛。

我竟言不盡意，我已無力用這支筆去捕捉恰當詞語……

我知道你可能從沒有喜歡過我，我咬緊牙關承受這一切不可抗拒的命運。我不是在做夢，不是在妄想，我感到越來越接近墳墓。仿佛一切又活生生地浮現出來……兩個人繩子捆牢我的棺材，然后慢慢地放進墓穴里，釘得不牢的棺材板上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砰地一聲，棺材觸到了底部，一片泥土覆蓋下一切的悶重的沉寂，一鍬土一鍬土的悶濁的聲音和親人們哭泣的聲音……他們用一塊石塊把墓門封了起來，聲音嗡嗡地響了一會兒然后逐漸地消失在樹枝、草叢之間，新的面孔慢慢消失在墓穴的黑暗之中。

莉娜，我甚至在墳墓那邊看到了我另一個生命的延續……也許死也只是一個物理現象，生到死就是從一個狀態變化到另一個狀態……

死亡！——你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是啊！現在我還不是在這里給你寫信，可是明天就要離別了……

莉娜，我要先走了，去見我們的上帝，他會寬恕我的，我會向他訴說一切的。

請你原諒我，就算一個臨終的人對你最后的祈求了……愿你一生幸福、平安……永別了！我最愛的人。

莉娜讀了信后，淚如雨下，呆呆地站在了那里，我站在她旁邊，悄悄說到：“我希望你不要說出這件事，我們向外人說我弟退學了。你得向我發誓永遠不要向別人提起此事。”辦完退學手續后，我向他班的同學宣布我的弟弟退學，由于特殊原因不能向同學們告別，他們聽了以后非常震驚，他們把我團團圍住，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辦完離校手續后，我去了寢室一趟，老伯打開寢室后，他馬上感到里面的氣味很難聞，我趕緊收拾好弟弟的被子之類，又整理好他的箱子匆匆的回去了。弟弟在這所學校里生活了三年，我真想不到他的結局會是這樣的，他走的是那樣安祥，那樣悄然無聲……

補記：我弟弟在他的日記本上寫了很多，為了保持故事的連續性，我在出版這本日記的時候只選了這么多的內容，而這部分內容除了一些錯別字改動以外，其它地方沒做任何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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