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的疾病對其詩文影響研究論文
時間:2022-10-14 04:10:00
導語:劉基的疾病對其詩文影響研究論文一文來源于網友上傳,不代表本站觀點,若需要原創文章可咨詢客服老師,歡迎參考。
摘要:劉基百病纏身,根據其詩文和有關史籍可考證出他曾患過肝病、中風等身體疾病,也患過抑郁癥之類的精神疾病,這樣可為其建立一個比較完全的病歷檔案,并可由此研究疾病對他的詩文的影響。
關鍵詞:劉基;疾病;詩文
十九世紀廣泛流傳著這樣一種思想,即創造性和天才往往與疾病連在一起。馬賽爾·普魯斯特患哮喘病,卡夫卡患肺結核,海涅患卟啉病,而彼特拉克、莫里哀、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顯赫的名字卻和癲癇病連在一起。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哲學家諾瓦利斯認為患病是“刺激豐富多采的生活的強有力的興奮劑”,尼采將藝術家稱為“患病動物”。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阿德勒在其名著《自卑與超越》中指出,“幾乎在所有杰出者的身上,我們都能看到某種器官上缺陷。”[1]二十世紀以后,這種思想仍有廣泛的影響。錢鐘書先生在其《管錐編》里舉了大量的例證說明有口吃、失明、失聰等疾患的人在文學、音樂、藝術領域卻做出了杰出的成就,認為這正類似近世西方心理學家阿德勒氏所謂“補償反應”。[2]國外的文學評論界有人專門倡導以所謂“病跡學”方法研究作家,即通過研究作家的異常性格特征、疾病史或引起精神病理學者興趣的精神活動過程的一個側面,來揭示它對作家個人生活、創作活動及作品所起的作用和意義。西方病跡學研究了歌德、荷爾德林、梵高等第一流的詩人、作家和畫家。日本的病跡學也在20世紀50年代迅速發展起來,研究了波多萊爾、果戈理、但丁、莫泊桑、王爾德、井鶴西原、夏目漱日、石川啄木、凡高、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詩人、作家和畫家。中國不少作家、藝術家都值得從此方面作深入研究,遺憾的是我們缺乏這樣的研究。本人在研究劉基的過程中很想就此作一嘗試,以期拋磚而引玉。
一、劉基病歷考
研究古人的病歷頗有一定難度,首先古人的治病記錄沒有保留下來,其次古人似乎也很少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有,也很少有保存下來。但劉基的病歷,我們根據其詩文和其它一些史料,似乎可以理出一些線索。
1.劉基的肝病考
劉基在《送龍門仙子入仙華辭(并序)》一文中說:“予弱冠嬰疾,習懶不能事,嘗愛老氏清靜,亦欲作道士,未遂。”這應該是劉基提到自己最早的染病記錄,時年二十歲,具體時間當是元文宗天歷三年,即1330年。所患何病,作者雖未明說,但還是可以推測出來。
首先可以肯定這不是感冒之類的小毛病,并且也不是很快就能治好的急性病,否則斷不至于“亦欲作道士”。
其次,其所述癥狀“習懶不能事”與肝炎最像。肝炎最主要的癥狀就是疲乏無力、懶言少動,下肢酸困不適,稍加活動則難以支持。這種懶倦的病態,在劉基其它的詩文中亦多有描繪。《愁鬼言》寫岑峰先生“筋懶肉緩,體倦志■,形神枯瘁,精氣消鑠”,“發言遲滯,舉趾局促”,實寫劉基自己的病態。《帝春臺》:“鏡掩懶重開”極寫自己的懶態。劉基詩文中還多次提到自己的病足,亦與此癥有關。
再次,肝炎的另一些癥狀,如食欲不振、厭油、惡心、嘔吐及腹脹等在劉基詩文或史籍中也有提及。劉基喜素厭肥,戲作《菜窩說(并序)》一文,表達了對蔬菜的特殊感情。在《題盡菜戲呈石末公》詩中云:“列鼎羔羊厭腯肥,園官菜把莫嫌微。年來騎士工隳突,此物人間亦見稀。”在《旅興五十首》云:“蔬菜可以飽,肥甘乃鋒刃。”更直接的表達了喜素厭肥的心情。作者四十一歲時,脫落二齒,作《答鄭子享問齒》一文以自嘲。文中借牙蟲蟯蚑之口亦全盤道出自己不食大肉大胾的實情:“且先生之齒三十有四,而未嘗以之嚌大肉,截大胾。芹藻葑菲,柔脆軟美,餂之以舌可使成膏,又惡用是三十二齒為哉?”這里的大肉大胾無疑是比較油膩的大塊肉,并非是從不吃肉,精細不肥的肉劉基還是喜歡吃的,正如作者在《雪鶴篇贈詹同文》詩中所說,“食之神爽肉不肥”。
最后,從年齡來看,20歲是發現肝炎的一個重要界限。醫學專家告訴我們,感染乙肝病毒之后,在20歲以前由于處于免疫耐受期而不表現出炎癥反應。20歲以后,人體免疫功能增強,開始殺滅體內的乙肝病毒。如果免疫力足夠強大,能夠徹底清除病毒,則可以痊愈;如果免疫力不足以清除乙肝病毒,則表現出炎癥反應。劉基“弱冠嬰疾”,只是說他20歲才有肝炎炎癥反應,其感染病毒應當更早,也可能先天就有。慢性肝炎往往會發展成肝硬化,其標志則是肝臟出血。劉基的肝硬化也有史可考的。
羈管公于紹興。公發憤慟哭,嘔血數升,欲自殺,家人葉性等力沮之。門人密理沙曰:“今是非混淆,豈公自經于溝瀆之時耶?且大夫人在堂,將何依乎?”遂抱持公得不死,因有痰氣疾。(黃伯生《誠意伯劉公行狀》)
羈管一事發生于至正十三年,即1353年,劉基時年43歲。“嘔血數升”一語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病歷信息。“嘔血”不同于“咳血”。咳血者,血來自于肺或氣管,而且也不可能有數升之多,所以劉基為肺病或支氣管擴張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嘔血是上消化道(包括食道、胃、十二指腸)出血的一個癥狀,常見于慢性胃炎、胃及十二指腸潰瘍、肝硬變等疾病,出血量常常較多。《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恐傷腎,悲傷肺。”《素問·舉痛論》又云:“怒則氣逆,甚則嘔血及飧泄。”劉基羈管于紹興,其心情主要應該是憤怒,所以說是“發憤慟哭”;怒則傷肝,所以應該是肝方面的問題。而且我們在劉基的詩文中也確實找不到劉基有慢性胃炎、胃及十二指腸潰瘍的證據,而劉基有慢性肝炎我們前面已作了考證,因此,這里的“嘔血數升”正是其肝硬變的標志。現代醫學告訴我們,慢性肝炎炎癥反應,受病毒損害的肝細胞發生壞死,隨之生成膠原纖維加以修復,這種膠原纖維漸漸增多,肝臟的質地也由軟變硬,最終發展為肝硬化,這一過程往往需要數十年。劉基二十歲患慢性肝炎,到43歲肝硬變,時間上也相符。肝硬變又極易發展成肝癌,劉基臨終前的癥狀正是肝癌的癥狀。
關于劉基的死因,《明史·劉基傳》、黃伯生的《行狀》、張時徹的《神道碑銘》等皆認為劉基是被胡惟庸毒死的。此說貌似有理,其實有諸多疑點,不足為信。郝兆炬[3]、留葆祺[4]、呂立漢[5]等先生對此都有較為詳盡的考證,歸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毒死之說最早見于《誠意伯次子閤門使劉仲璟遇恩錄》,出自于朱元璋之口,而朱元璋則是聽信了胡惟庸的同黨涂節的告發,涂節的告發,乃是因為謀反不成,想立功保命才這樣說的,其故意誣陷的可能性很大,而另一個重要的知情人汪廣洋,不管朱元璋如何逼供,至死都不承認是胡下毒,所以毒死之說自始至終都無確證;二是劉基這時已是風燭殘年、百病纏身、行將就木,且已徹底歸隱,對胡已構不成一點威脅,胡沒有下毒動機;三是劉基為人謹慎,對胡早有防范,又深諳醫理,胡亦無下毒時機;四是如果真是如朱元璋所說,劉基吃胡“下了蠱”,“蠱”乃劇毒,以劉基那樣的病體也斷難拖數月之久。所以郝、留、呂等學者都認為劉基是病死。早在明宣徳五年,即1430年,翰林侍讀學士、奉訓大夫、兼修國史金陵李時勉就表達了此種觀點。他在《犁眉公集序》中說劉基“及其功成名遂,引身而退,卒以壽終,而其術亦不傳。”何謂“壽終”?《釋名》曰:“老死曰壽終。”所以劉基是正常的病死頗為可信。
那么,劉基到底死于什么病呢?《行狀》載:“正月,胡丞相以醫來視疾,飲其藥一服,有物積腹中如卷石。公遂白于上,上亦未之省也,自是疾遂篤。”其他史籍記載大同小異,《明史·劉基傳》云:“有物積腹中如拳石。”《神道碑銘》:“有物積腹中彭彭如拳石。”《劉仲璟遇恩錄》:“只見一日來和我說:上位,臣如今肚內一塊硬結,怛諒著不好,我著人送他回去,家里死了。后來宣得他兒子來問,說道:脹起來,緊緊的,后來瀉得鱉鱉的,卻死了。”如此等等。所有的文獻記載劉基臨死的癥狀都與肝癌癥狀相合。“有物積腹中如拳石”顯然是腫瘤;“脹起來,緊緊的,后來瀉得鱉鱉的”則是肝癌在消化道上的主要癥狀。食欲下降、飯后上腹飽脹、曖氣、消化不良、惡心等是肝癌常見的消化道癥狀,其中以食欲減退和腹脹最為常見。腹瀉也是肝癌較為常見的消化道癥狀,國內外均有報道,發生率較高,易被誤認為慢性腸炎。
現在不少人將肝炎到肝硬化到肝癌稱之為“三部曲”,這固然有點絕對化,但它們之間因果關系的存在卻不容否定。劉基20歲患慢性肝炎,43歲肝硬變,其間經過23年,到洪武八年(1375),劉基65歲肝癌,又經過了22年。大部分患者都是到肝癌晚期才被發現肝癌,古代甚至到了晚期仍不知是肝癌。所以,此時劉基的病已無回天之力了,頑強地支持了三個多月,便溘然長逝了。
2.劉基的中風病考
我們在前部分引用過黃伯生《誠意伯劉公行狀》,提到劉基被羈管于紹興,欲自殺,幸虧門人抱持,才未遂,卻因此染上了痰氣疾。這里的“痰氣疾”到底是什么病呢?查《漢語大詞典》“痰氣”條,共有兩個義項,第一個義項是指精神性疾病。依我們的理解,這里的精神性疾病是不包括抑郁癥的,應該是我們普通意義上的精神病,我們現在所說的抑郁癥古代與稱為“郁癥”的肝病癥狀同,并沒有單獨列出作一種疾病。從《漢語大詞典》所舉的兩個例子也可看出。《儒林外史》第四七回:“一縣的人都說他有些痰氣,到底貪圖他幾兩銀子,所以來親熱他。”《官場現形記》第七回:“大家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因有痰氣疾”說明劉基因此染上比較嚴重的疾病,現代仍有不少人拿抑郁癥不當病,古人更是不當一回事,所以這里的“痰氣”不是抑郁癥這樣的精神性疾病應該可以肯定。傳統意義上的比較嚴重的精神病或神經病與一代偉人劉基沾上邊,是難以令人置信的,劉基詩文中也毫無跡象。所以這個義項可以排除。第二個義項指中風,《漢語大詞典》沒有舉例,我們查檢《四庫全書》發現“痰氣疾”有4例,其中3例是劉基這件事的不同書籍的記載,另一例見于明代周是修撰的《芻蕘集》:“先生以六月二十二日戊申得痰氣疾,自午及酉無一語及家事,忽攬衣起坐,曰:‘吾其止于是乎?’言終倏然而逝。”此處的“痰氣疾”指的就是中風。《四庫全書》“痰氣病”有兩例,都指中風。元代朱震亨撰的《格致余論》:“吳子方年五十,形肥味厚,且多憂怒,脈常沉墻,自春來得痰氣病,醫認為虛寒,率與燥熱香竄之劑。至四月間,兩足弱氣上沖,飲食減召。予治之。予曰:此熱郁而脾虛痿厥之證作矣。”眀代江瓘編《名醫類案》也引有此例。《四庫全書》“得痰氣”、“患痰氣”有多例,亦指中風。
從劉基染此病后還活了20多年看,應該是小中風。小中風也叫短暫性缺血發作,顧名思義,其癥狀表現歷時短暫,每次發作僅持續幾秒鐘、幾分鐘或幾個小時,最多不超過24小時。“小中風”主要表現為手足無力、麻木、失語、單眼視朦或失明等。從劉基的詩文中可知,劉基也有上述癥狀。劉基在《送宋仲珩還金華序》說自己“左手頑不掉,耳聵,足踸踔不能趨。”這里的“頑”就是麻木的意思。“不掉”就是不能擺動的意思。“踸.踔”是跛行貌。在《愁鬼言》中描寫岑峰先生的病態,實為自己的病情,說是“口不能言,心意迷惑”、“發言遲滯,舉趾局促”也像是小中風癥狀。《病眼作》還描述了自己病眼的癥狀:“淚漬紅桃浥露開,眵昏丹雀披煙宿”,紅腫、多淚、多眼屎、眼昏花如此。而且視力也幾近失明,所以期望“天公若復可憐生,乞與寸光分粟菽”。《愁鬼言》更像是記敘一次小中風的過程,病發作時,“筋懶肉緩,體倦志,形神枯瘁,精氣消鑠,頹乎岸塌,湱爾冰泐,口不能言,心意迷惑,盿盿泯泯,若有求而不得……若陽非陽,若陰非陰,沒沒淫淫,倐浮忽沉。其來無蹤,其去無跡。吐之不出,下之不泄,汗之不液。針不能刺,艾不能灼。”仿佛鬼纏身一般,龍門子命左右挺劍擊鬼,“其鬼黝然而消”。岑峰先生“汁然汗出,妯然而知。詰旦,魂返魄定,歸神聚氣,筋骨植立,不知沉疴之去體也。”《愁鬼言》的寫作時間文中說是“歲次玄枵,律中林中”,采用的是歲星紀年法,根據記錄的病情看來,當是羈管紹興之后,即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六月。
臨床資料顯示,90%以上的中風發生在40歲以上,劉基患痰氣疾時已43歲。所以這里的“痰氣疾”應是指中風無疑。
3.劉基的抑郁癥與狂氣考
抑郁癥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許多身體疾病都會導致抑郁癥。中醫肝病和抑郁癥不分,都叫做郁癥。二者癥狀的外在表現都是疲倦無力、懶言少動。抑郁癥和肺病有時也難以區分,中醫上二者都有痰氣郁結的癥狀。中風則更是導致抑郁癥的高危病癥,很大部分中風病人病后兩三月就并發抑郁癥。劉基是百病交加,肝炎、肺病、中風這三種身體疾病病都不幸染上了,并發抑郁癥似乎是在劫難逃了。在劉基的詩文有關劉基的史籍中也的確能找到其抑郁癥的一些表現。
第一,抑郁癥常表現為懶言少動、困倦乏力、食欲不振、失眠早醒、體重減輕等癥狀。劉基這些方面的癥狀,在其《愁鬼言》一文中描述很具體,前文我們在分析劉基的肝炎病狀時已作分析,故不再重復。這里只對其失眠狀況再簡單地分析一下。
抑郁癥病人什九伴以失眠早醒。劉基是否有失眠,史籍雖然未見有載,但在劉基的詩文中卻有大量的表現。
寒冷不能眠:朱閣綺疏瓊作戶,明月照人秋獨苦。桂花吹冷眠不成,誰家高樓弦管聲。(《明月子》)紫桂飄香九萬里,三山地色如凝水。水妃骨冷不能眠,金簪素指敲冰弦。《神弦曲》青缸冷暗愁眠怯,樓外頻移北斗杓。(《寒夜》)良夜悠悠,星河滿天。風吹窗欞,聲如管弦。無酒可飲,寒不能眠。枯腸饑鳴,百慮交煎。人生一世,不滿百年。寤寐懷思,曷維其然!內省不疚,有愧圣賢。(《寒夜謠(二首)》)
戰事不能眠:三更悲風起,樹上烏鵲鳴。枕戈不能眠,荷戈繞城行。(《從軍五更轉》)聲音不能眠:蛙黽一何樂,喧呼聒宵眠。(《旅興(五十首)》)松露滴階星在天,草蟲相吊響如弦。寶公塔上西風急,半夜林鴉不得眠。(《鐘山作十二首》)征雁將愁,分付與寒螀。窗外聲聲啼到曉,人不寐,夜何長。(《江神子》)聽盡殘鐘成不寐,那無飛羽入玄間。(《石末公再賦元夕見寄用韻酬之》)
憂愁不能眠:黃昏雨,滴瀝四檐聲。陡為衾綢添宿潤,都來肺腑作愁城。惟覺寐難成。(《望江南》)相思迢迢隔天河,長夜不眠愁柰何。(《長相思》)
老病不能眠:細雨冥冥晝掩扉,更無芳草有垣衣。人生一世邯鄲夢,老病無眠夢亦稀。(《春日雜興(八首)》)
劉基詩文中的失眠的描寫應該是劉基生活的真實寫照。盡管古今中外的不少詩人都描寫過失眠,的確也有一些詩人只是將失眠的描寫作為烘托自己心境的藝術手法而已,自己可能并不失眠,但如果沒有真情實感的話,恐怕其作品是難有生命力的。劉基的詩自成一家,成績之巨大,在明初只有高啟可與之抗衡,如果是矯揉造作、無病呻吟恐難以有如此成就。劉基還專門寫了一首以《無寐》為題的詩,其詩云:“夜長無寐待鳴雞,及至雞鳴夢卻迷。驚起朝陽斜照屋,一眉殘月在天西。”倘不是因為經常失眠,卻寫出這樣的命題作文,恐讓人難以想象。
幾乎人人都有過偶爾失眠的經歷,所以倘若一兩次失眠的確也算不上抑郁癥。從上面劉基詩文中大量的(當然仍然是不完全的)描寫自己失眠的例子可以看出,劉基絕非偶爾失眠,而是經常性的失眠,即使有時很疲倦了,或者很想睡了,也仍然無法入睡。劉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所以“欲眠深恐寐難成,強起看星影”。失眠的程度也比較嚴重,常常是整夜無眠,正如其在《感興》一詩中所說,“不寐坐聽雞唱盡”,或如《長相思》詞中所說,“長夜不眠愁奈何”。又容易早醒,醒后就再也不能入睡,只得“起坐待天明”。所以這應該很明顯是抑郁癥的失眠表現。
第二,抑郁癥更表現為心情抑郁,消極避世,失去生活興趣,對前途悲觀失望,甚至有自殺的想法和行為。劉基心情抑郁與其所受壓力有關,20歲患慢性肝炎,身體疲乏,懶言少動,不能勞作,再加上考取功名的壓力(雖然其習舉業和考取功名頗為順利,但從其《春秋明經》準備了那么多的范文來看,可知其壓力應該是很大的),劉基幾乎心灰意冷,對生活失去了興趣,這時就有了消極避世的思想,想歸隱作道士,可能是家長阻止而最終未遂。后來多種疾病纏身,數次官場沉浮,心情孤寂落寞。作《薤露歌》:“人生無百歲,百歲復如何?誰能將兩手,挽彼東逝波?古來英雄士,俱已歸山阿。有酒且盡歡,聽我薤露歌。”感嘆人生短促。又羨慕起宋濂的隱士生活,作《送龍門子入仙華山辭(并序)》,想“亦從此往”,“他日道成為列仙”。又作《寄宋景濂(四首)》表露消極避世、歸故隱居的心態。晚年在朱元璋身邊,“伴君如伴虎”,小心謹慎、誠惶誠恐,只得嗟衰嘆老,抒悲寫愁。可以說劉基一生幾乎都在憂郁中度過。
劉基抑郁最嚴重的還有自殺的念頭和行為。至正十三年十月,劉基因建議捕殺方國珍與朝廷相左,被羈管于紹興,劉基有過輕生的念頭,并且也付諸了行動,幸虧被門人密里沙緊緊抱住才自殺未遂。門人以孝道溫言相勸,劉基因此打消了輕生念頭。有意思的是,門人這些道理應該還是從劉基這里學到的,劉基肯定比門人懂得多,而且羈管紹興也不是特別嚴重的挫折,羈管期間還頗為自由,甚至可以放浪山水,劉基為什么這次作出自殺的舉動,如果不是抑郁癥,恐很難解釋劉基這次舉動。
這又讓我們想起一個民間傳說。傳說劉基一日,陪太子游玩誤說“殺豬”,朱元璋疑心劉基影射殺朱家王朝,欲除掉劉基,馬皇后知后贈基以棗和桃,暗示劉基早逃,劉基逃回故里,吞金自殺而亡。這個傳說固然荒誕不經,但卻有病理基礎。劉基自殺的舉動或許還不止羈管紹興這一次,所以人們才附會出劉基自殺而亡的故事來。
值得注意的是,劉基的抑郁癥似乎又是雙向的,有時也表現出狂氣。宋濂曾這樣敘述過:
濂之友御史中丞劉基伯溫負氣甚豪,恒不可一世士,常以屈強書生自命。一日,侍上於謹身殿,偶以文學之臣為問。伯溫對曰:“當今文章第一,輿輪所屬實在翰林學士臣濂,華夷無間言者;次即臣基,不敢他有所讓;又次即太常丞臣孟兼。孟兼才甚俊而奇氣燁然。”既退,往往以此語諸人,自以為確論。(《宋學士文集·跋張孟兼文稿序后》)
劉基把自己文學地位擺在宋濂之后,雖然不像現代學者李敖所說的“白話文第一名李敖,第二名李敖,第三名李敖,第四名空缺”那樣狂,但在古代這樣贊自己,已經是夠狂了。自命不凡、狂妄自大如謝靈運也不過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所以宋濂說他“負氣甚豪”、“不可一世”,在《張孟兼傳》又說“基氣豪,不妄下人”。
黃伯生《行狀》曾描寫劉基一次近乎癲狂的舉動:
嘗游西湖,有異云起西北,光映湖水。時魯道源、宇文公諒諸同游者,皆以為慶云,將分韻賦詩,公獨飲不顧,乃大言曰:“此天子氣也,應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興,我當輔之。”時杭城猶全盛,諸老大駭,以為狂,且曰:“欲累我族滅乎?”悉去之。惟西蜀趙天澤奇之。
西湖望云的故事,后經野史、小說的渲染附會,幾近荒謬。但此事《神道碑銘》有載,甚至明武宗《賜謚太師文成誥》亦有載,應該不會是子虛烏有,特別是其癲狂的舉動不像是虛構,只不過原話是否如此倒很難說了。即使原話確實如此,也只是癲狂時隨意說出,最后神奇地應驗不過是巧合而已。
二、劉基的病對其詩文的影響
疾病對人的影響應該是雙重的。一方面它給病人帶來了痛苦,埋沒了天才,埋沒了創造力。比如在劉基病重的時候,就很難說有什么創造力。劉基在《雪中有懷章三益葉景淵》一詩中寫道:“歲莫懷人雪滿天,饑烏病客對凄然。地爐無火同誰坐,石硯生冰盡日眠。”真是“病身只與睡相宜”(《睡起》),病嚴重起來,什么事也干不了,寫作幾無可能,以致“石硯生冰”。劉基的長詩《二鬼》,學者有認為是元末所作,也有認為洪武元年、洪武四年、洪武五年、洪武六年所作,多種說法,各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沒有更為過硬的材料來證明的話,各種說法都有可能。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它絕非作于洪武八年,因為這一年他已是肝癌晚期,痛苦難堪,勉強支持病體,是沒法寫出這樣的詩的。又比如其抑郁癥,嚴重時幾乎要自殺,這時恐難有什么建樹,而輕微時則又可能激發其靈感,寫出很好的詩文來。所以,這有一個時段性甚或是周期性的問題,它需要結合劉基的病歷,對劉基的詩文進行全方位的分析,從而作出一個結論。筆者曾經設想先把劉基詩文中所有的涉及時令、數字、地名、人名都找出來,聯系其題名、所在的集子名和劉基的經歷及史籍、地方志、地理志,把劉基所有詩文作出完全系年,遺憾的是,時間和能力所限,此一工作尚未著手做起來。否則的話,真可以像研究歌德等人一樣,也可以分析出劉基詩文的時段性或周期性來。我們目前只是將劉基的詩文簡單的分為前后兩期,應該是很不夠的。
另一方面疾病也可能給病人提供了某方面的補償,刺激了天才,刺激的創造力。疾病盡管給劉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但也給劉基提供了某些便利。
首先,因為有病,所以要通過寫作來宣泄生病的痛苦,對抗疾病,克服苦痛,體驗生命,同時像肝炎、失眠、足疾又給了足夠多的構思、想象和寫作的時間。劉基收入《誠意伯文集》的散文300余篇,詩近1000首,詞200余首,詩文的數量和成就之高,明初都鮮有人與之抗衡,這與劉基的病不無關系。
其次,某方面的疾病也常常在另一方面會得到彌補,眼花耳聵固然使劉基視力和聽力喪失了部分功能,卻因此使其想象力變得更豐富和奇特;口齒遲緩固然使劉基口頭表達出現了障礙,卻因此使劉基的書面語言表達變得更為清晰和清爽。以《二鬼》一詩為例,該詩從開天辟地到宇宙變異,從天上到人間,從神話到現實,豐富的想象,詭異的夸張,藝術手法之成熟已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境界。典故雅語、方言俗語隨手拈來,清新活潑之至。另外抑郁和狂氣等精神疾病又激發了劉基的藝術幻覺,劉基不少作品甚至直接描繪出了這種藝術幻覺。如《愁鬼言》、《答鄭子享問齒》、《送窮文》等都幻覺奇異、妙趣橫生。
再次,生病又是一種生活體驗,作家出于一種職業的敏感,常常記錄自己的病情,疾病又變成了作者寫作的素材。作家更清楚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并更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表達與呈現的迫切需要。劉基的詩文中直接以病為題材的特別多,僅是作為標題的就能隨便列出數篇來,如《病眼作》、《老病嘆》、《病足戲呈石末公》、《夏中病瘧戲作呈石末公》等。其詩文內容上寫病的則更多,如《愁鬼言》、《答鄭子享問齒》等。而《二鬼》詩也有可能源于病痛寫作出來的,詩中說日月兩眼“勞逸不調生疾患”恐怕就是說自己的眼病。《二鬼》詩很有可能寫于《秋日即事(十五首)》和《病眼作》的同一年,應是洪武三年,聯系到《二鬼》全文,筆者以為也是最合理。因限于篇幅,這里不詳加分析。
疾病幾乎是劉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在劉基詩文中以病來設喻作譬,亦隨處可見。更重要的是,他還把個人疾病引伸到到社會之病,并對癥下藥,構建出自己的治國方略,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志士情懷。其詩文感時述事,憤世嫉俗,又有了更深刻的時代意義。
最后,疾病又激發了作家對寫作的常規反抗。百病纏身本來就不同于常人,在普通人的意識中應該是劣于常人,所以更想在其他方面超越常人,因而其作品往往能推奇出新。《明史·劉基傳》稱劉基詩文“氣昌而奇”,徐一夔在《郁離子序.》中稱其文章“辨博奇詭”。呂立漢先生對劉基作品的特征就用一個“奇”字概括,并作詳細的論述。[6]的確,劉基的詩文,特別是其散文,處處充滿了奇思妙想,構思奇,立意奇,手法奇,語言亦奇。長詩《二鬼》和寓言集《郁離子》可算是這一方面的典范之作。
參考文獻:
[1]A·阿德勒:《自卑與超越》,黃光國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2]錢鐘書:《管錐篇》,中華書局出版1979年版。
[3]郝兆炬:《增訂劉伯溫年譜》,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4]留葆祺:《劉基散論》,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5]呂立漢:《千古人豪——劉基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6]呂立漢:《劉基考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 上一篇:區工委領導科學發展觀分析檢查報告
- 下一篇:醫院保衛干部科學發展觀心得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