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薩斯陰影下的人口爭論
時間:2022-05-22 11: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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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余年以來,中國歷史人口研究獲得了長足的進展,不但拓寬了舊有的研究領域,使其踏入更為細致深入的層面[1],而且就若干重大問題發表了許多不同見解,和展開了一場饒有趣味的學術爭論。這對沉寂的學界來說,大約也是一個“異數”。本文無意對此作出全面評價,只打算就其中一些問題,特別是圍繞著《人類的四分之一:馬爾薩斯的神話與中國的現實》[2]一書的爭論,談幾點看法。
李中清和王豐在《人類的四分之一》書中提出了許多新的論點,在我看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也許就是關于中國人的人口行為了:與馬爾薩斯所說不同,很久以來,中國人就建立了自己的人口體系,使之能夠高度理智地根據其社會經濟條件來調整人口行為:中國已婚夫婦自結婚至開始生育的間隔時間比較長,結束生育的時間比較早;在集體家庭的嚴密監視之下,中國夫婦能夠控制“性的激情”;當他們想要孩子時,他們能夠加快其過程;否則他們就節制和等待;他們又掌握了傳統的避孕和流產技術;因此,已婚生育率比歐洲要低得多。其計劃人口的方式不是別的,而是控制生育和控制嬰兒存活[3]。這些論點(特別是最后一點)發表之后,自然引致了學界同仁的激烈爭論。
的確,過去人們一向以為,中國的人口,只是受所謂“積極制衡”(即戰爭、瘟疫和饑荒)控制的,只有其所導致的死亡率的增加,才能制止人口的增加。這樣一種馬爾薩斯式的“悲觀”論點,現在看來,豈不都成了一個“神話”[4]?
由此,一個新的“神話”出現了。中國人能主動、自覺地控制人口!不是在20世紀,而是在那以前長達幾百年以至近千年的時間里!試問:沒有這樣的生育控制能力(和它的普及),一些地區(特別是江浙地區)的人口,怎樣才能由先前的高速增長,轉變為后一時期的低速成長呢[5]?
也許與眾多的批評者不同,筆者并無意于否認中國歷來是有一些辦法可以實現“避孕”的。在這里,問題可能只是在于如何“取證”,和如何評價它的具體效果罷了。
但遺憾的是,在《人類的四分之一》書中并沒有舉出中國人是如何避孕和流產的例證[6]。而只是在相關的地方做了一些反推,例如,根據對遼寧一些地區的研究發現,當地人口出生數的升降與糧食價格呈反比例變化,無子家庭的生育間隔都比有子者短,等等[7]。因此有關的論證只能依靠其他的研究了,這就使該書的邏輯顯得頗為無力。
為此,同屬該一學派的李伯重在他的一項專門研究中提出,歷史上節育知識在江浙一帶民間已非常普及,其方法可分為藥物和非藥物的,后者又可分為手術的和非手術的二種(包括針灸、推拿,食物避孕,調節房事和延長哺乳等)[8]。有評論指出,這為中國歷史人口學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層面,增加了我們對近代前中國人口生育行為的理解;盡管仍有許多問題應該質疑[9]。
李伯重所說的避孕方法,首推服用棉籽油。他認為,自清代以來,在江浙這一盛產棉花的地方,農民廣泛食用棉籽油,大約就是在不自覺地服用“強力避孕藥”了(但不分男女老幼長期食用,是否會造成“不孕”的效果,于“不自覺”中又如何能夠有意停用,則未作進一步的探討)。其次還有一些“斷產”和“疏胎絕產”方劑(如服食鳳仙子、四物湯、九龍丹等)。除此之外,幾乎就再沒有談到什么“防免作胎”之法了。而且,這些方劑與各種墮胎藥物相比,尚處于“嘗試階段”,據說并未得到普遍而有效的運用[10]。在筆者看來,就不免偏重于“流產”(墮胎)等“殺生性”的技術手段,對于如何“避孕”則重視不夠。而這,恐怕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實際上,在中國歷史上,“避孕”的辦法可能還有很多。例如,我曾聽一位當事人講,她一次因偶然帶了一塊麝香,從此就不能懷孕(她因為已有四、五個小孩,也就“歪打正著”,樂得如此了)。還有朋友告訴我說,將一種藥物“斑蝥”(“螌蝥”)置于子宮頸口(似是用一紙捻送入),也可有效地起到避孕的作用。舊日的妓女使用這一方法,“從良”之后,也就依然可以生育。此外,還有土制“避孕套”,壓穴法(如指壓會陰以“還精補腦”)、體外射精法,……等等[11]。我相信,在現代技術傳入中國以前,這一類傳統的辦法一定還有很多(我想再強調一句,我們應該特別重視的是其中的“避孕”辦法,而不是“墮胎”、“溺嬰”一類手段)。盡管其中只有一部分能夠見之于文字史料,而更多地須倚賴“口述歷史”資料。
20年前,當我在研究所里說到,有一些傳統的辦法可以避孕時,曾經受到同行的“譏笑”。今天這種情況大概是不會出現了。我們的任務之一,就是要更深入地搜尋有關史料,不僅是利用文字史料,也要大量使用口述歷史的方法。尤其是,如果說江浙地區曾經在長達好幾個世紀的歷史中使用這些方法,它又擁有數以千萬計的人口,那么,我們為何不能對口述歷史調查寄予更高的期望呢?
在本節最后,我想說的一點,就是從這樣一段史實——江浙地區人口變化的方式乃由先前的高速增長,轉變為宋元明清時期的低速成長——是否即可反推出它與“生育控制的普及”之間,必然存在一種“密切的關系”[12]?
我過去在中國地區理論的研究中,曾按照各地區的發展水平,把它們分作幾個階段(或類型),每個階段又各有其特點,其第一項,就是人口方面的特征;它的表現之一,就是隨著各地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口的增長速度“自然”會不斷放慢。也就是說,在同一個地區,人口增長由先前的較高速度,轉變為后一時期的較低速度,乃是一個規律[13]。而這,正是各地區發展的通例,沒有什么奇怪之處;實際上,清代全國人口增長率也呈現出這種“依次遞減”的現象。不能由此即推導出某一地區就一定有什么人口生育上的控制措施(如江浙),而其他地區則談不到(如川廣云貴)。實際上,在清代那些開發較晚的地區,大都經歷了此一過程,按照這樣的推理,它們是不是也具有同樣而有效的人口機制了?
不過,我的研究主要還是從社會經濟史的角度出發(或更多地強調經濟方面的原因),而未能從各個方面去進一步尋求各地區人口增長(或不增長)的具體原因[14]。在以后的教學中,我也曾多次向同學們談及此點。實際上,在各地區發展的不同階段,其人口狀況如何,可能都有人口方面(如自覺和不自覺的人口控制)的因素在起著作用(例如清代以前廣西等一些地區是怎樣實現其人口的“零增長”的即很值得研究)[15]。作為歷史學家,我們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盡力想辦法找出它們,而不是將之“置之度外”。
二.關于中國人口增長率
據說,上述有效的人口機制,導致了中國婦女的已婚生育率較低(大約只有6個以下,同樣條件下的歐洲婦女卻有將近9個)[16],本節接下來想討論的是,這樣一個結論將可能引發的一些問題。
首先的問題是,中國婦女是否一生只生5、6個孩子?如有學者以為,只能將3.66當作20世紀40年代每一婦女養育率的最高值[17]。也有學者提出,傳統中國在計劃生育之前的已婚生育率大約在6.5左右,比英國婦女只少生1.5個孩子,相差不多[18];或實際生育率為8個孩子,與西歐婦女的生育率沒有根本的差別[19]。但我以為,這里問題的關鍵不僅在該數值的正確與否,而在于它將會導致出一個怎樣的人口增長率?
在我看來,中國婦女若一生只生5、6個孩子。這已經是一個相當高的生育率了。建立一個精確的模型計算它將達到怎樣的年遞增率,恐怕非本文所能承擔。但假定死亡率能高到奪去一半兒童的生命,我估計,在二、三十年間,人口仍將有加倍的增長。如清人洪亮吉云:設有男子一人,娶婦生子,以“生三計之”(即一變為五矣),“子各娶婦即有八人”,將復生孫九人(即八變十七矣);故云戶口“視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視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20],皆有成倍的增加。正像有學者指出的,這5至6個孩子的所謂“低生育率”,已經達到了中國在20世紀50—60年代的水平,年均增長率高達20‰[21];這哪里是什么“低速成長”了[22]?豈不仍可視為沒有節制的生育[23]?
當然,我這里所作的,還算不得什么“科學論證”,而不過是“拋磚引玉”罷了。至于我們能否建立一套數學模型,對其加以計算,也有令人可慮之處。如有學者指出,鑒于中國人口史料本身的嚴重缺陷及“修復”上的困難,因此不能把它作為嚴肅“科學分析”對象;如若硬把它們放在一起,將會產生“不倫不類”的結果[24]。
這一個論點,還將暴露如下的潛在問題,——即與清代人口的“低速成長”論發生沖突。
以清代人口增長為例,李中清認為,中國人口直到近代以前在總體水平上維持低增長——年平均增長率低于0.5‰,遠低于其他地區和國家[25]。而作為對立一派的曹樹基在這一點上則與之持有近似的論點,認為清代前期的人口高速增長“是一個虛構的命題”,其年平均增長率不足7‰,而從1644年到1851年的增長率也只有4.9‰而已。因此人們感覺不到人口增長的速度,只能感覺到其增長的總量[26]。
這樣說來,在人口的增長率與婦女的生育率之間,不就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矛盾?又怎樣才能自圓其說?
要么,是二者之中有一個發生了問題,要么就是兩者都有錯誤。在本節的最后部分,我想就此談談自己的看法。
李中清的人口圖表早已受到識者的批評,認為不應刪去其間人口的下降部分(例如19世紀太平天國起義和光緒年間華北的旱災)。同樣,明清之際中國人口曾有相當大幅度的下降,也不應當忽視。對于這一時期的人口數量,李中清認為,1700年中國大約有1.6億[27];曹樹基則認為,在這之前的1688年,中國人口已經達到1.6億[28],正是這兩個數值,導致了他們得出了中國人口維持“低增長”的結論。
顯然,這里問題的關鍵就是清代初年中國到底有多少人口了?鑒于清初近一百年時間里政府只有人丁編審,沒有人口統計,如何“以丁折口”,就成為一個難度既大爭議復多的問題。在舍棄了丁口折算的方法以后,筆者曾經使用“回測”(或曰“倒推”)的方法,對清初中國人口數字作出估算[29]。
為什么不使用“預測”而采用“回測”?這主要是因為明代人口數字無法利用,而其后相鄰的乾隆年間數字則相對可靠一些。但問題是,應當采用乾隆年間哪一個數值作為基點?又應采用哪一個增長率作為依據?從計算方法上說,這兩個數據缺一不可,但其間爭議卻也不小。前邊所說的“不足7‰”,就是不同的說法之一。1983年南京中國人口會議曾討論過這一問題。葛劍雄曾表示,他的漢代數字,就是根據對清代的這一認識得來的,或可考慮修正。筆者的觀點是,清代乾隆年間(從乾隆七年到五十九年;不取乾隆六年第一次統計數字)的人口年增長率為13‰左右。而出于種種原因,康熙、雍正年間的增長率可能更高,也許達到15‰或更高一些(特別是在乾隆以前的五十年間)。于是,以此“回測”計算出1700年中國大約有1億人左右。上述增長率是否過高?在歷史上有沒有過“先例”?實際上,漢代從公元57年至157年約一個世紀間,中國人口年均增長率曾達到9.9‰;宋代從公元976年至1110年一百三十余年間,戶數年增長率也曾達到14.4‰(同期人口增長率為10.2‰)??梢姴]有什么希奇[30]。
我為什么不同意說清代的人口增長率比較低,或把明清兩朝“等同看待”?這有一個重要原因,即如果把明代人口數字估計過高,就產生一個大問題,即怎樣看待明清兩代的經濟增長?從經濟史研究的角度出發,我經過反復平衡、考慮,總是認為明代經濟發展遠遠不如清代,因此才有這個認識。
這樣看來,關于傳統中國人口增長率的高低之辯,還有許多問題值得探討,而不能輕易定論。
三.關于人口作用問題
在這場辯論中,雙方還圍繞著“人口過?!焙汀叭丝谖C”的存在與否,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如曹樹基認為,中國人口的模式可以簡化為“過剩—緩解—重新過?!?;人口過剩的難題(始終)纏繞著中國人,成為我們生存和發展的夢魘[31]。李中清則認為,中國不存在“人口過?!保ㄉ踔猎谌丝谧顬槌砻艿拈L江下游也是這樣)[32]。不僅如此,在李伯重看來,中國歷史上曾否存在“人口壓力”都不無可疑了[33]。這些論點不但本身意義重大,還帶來如下的一些問題:我們應如何看待清代經濟發展的動力,又如何評價人口因素在其中的作用?
先談人口壓力問題。我覺得,“人口壓力”應是一個中性的名詞,不但不應將“人口壓力”與“人口危機”等同看待,也不一定要把它與什么“障礙”或所謂“阻礙”因素聯系起來。把一個“力”(或曰“感受力”)的概念,當成衡量某種發展(或不發展)程度的指標,好像(經濟發展)問題解決得好,就沒有了人口壓力;沒解決好,才會有人口壓力[34],這種看法似也不無問題。以古觀今,或以今觀古,道理恐怕都是一樣的。
再者,從歷史學角度來講,有一個“主—客觀”或“認識論”的問題,對于歷史上發生的事,我們不能光憑后人的看法,而要看到前人(或曰“當事人”)的觀感才是。美國學者柯文一再強調,要從當事人的直接體驗出發,可能正包含有這個意思[35]。清人自18世紀初發現了人口問題的存在(康熙皇帝),即受其驅策,而思想,而行動,吾人不能一味指責他“不合邏輯”或“有悖史實”,甚或進而否認古人故事。明顯的事實是,當時中國人口還不如明代之多,但偏是在這一時期而非其后,清人針對著人口問題,提出了一整套經濟對策(從朝廷到地方),并將之著力推行,付諸實踐[36]。其內容可概括為經濟作物種植及商品經濟的開展,規模效益及跨省區經濟交流的擴大,以及工業的相應發展,等等(因此我也堅持使用“經濟發展”的概念,而不隨意以“經濟增長”取而代之)[37]。這些,大約都可稱為清人面對人口壓力所作出的積極努力。
對此學界曾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即認為傳統經濟的發展多是被動的、迫于壓力不得不為的,如迫于天災、迫于官府或地主壓迫、迫于糧食緊張等。如此一路被動消極下去,勢必不到“走投無路”不止。其實,在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歷程中,正是人口的增加,每每給予中國經濟以新的活力,推動它向前發展和“升級換代”。如此看來,它并非什么被動應付,而恰是一種積極進取,是充滿生命力、活潑向上的[38]。我們難道能因為它曾獲得某種成功,就否認中國曾有“人口壓力”存在?或是相反,因為它有過失敗,“人口壓力”才會形成?
而且,清人的努力已使清代經濟邁上了好幾個階梯,我們怎能隨意贊同某些時髦話語,稱其為“沒有發展的增長”[39]?而在那一類所謂“過密化”的解釋之下,則不但明清以來的600年,直到今天(乃至今后相當一個歷史時期)的中國經濟史,都將是“一無是處”。這,又怎能經得起史實的驗證呢?[40]
再說人口的作用問題。始終有人以為,人口眾多就是中國所有問題的“罪魁禍首”,無論是歷史還是今天;總有人把中國太多的問題歸之于人口因素(或以為用它就能分析解釋一切),并認為其作用一直就是“負面”的。這恰是筆者不能同意的。
我們還是從經濟歷史的角度來看:在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之中,經濟的“起步”即完全得力于人口的增加和有效需求的擴大;人口的增加,甚至會引起收益的遞增,這在發展的早期或所謂“恢復時期”最為明顯,也較少引起爭議。到了經濟發展的較高階段,雖然收益會有所遞減,但它卻可能更為有效地利用日益增多的勞動力;如精耕細作的農作方式及經濟作物生產,往往需要較多人手,例如江蘇一些地方,雍正以前棉作較少,“蓋黃霉削草,必資人多,曩時人較少也”,后“生齒日繁,故種棉漸多”,仍對生產發展有正面的貢獻??梢娙丝谠鲩L對清代經濟的貢獻,就是對高水平發展也不例外。因為沒有人口的如是快速而大量的增加,則沒有需求的擴大;沒有需求的如是擴大,就不會形成生產上的擴張和“規模經濟”的出現,便也沒有地區間的貿易和比較優勢的交換可言。由此看來,清代中國經濟所取得的所有成就,無論是土地的全域性開發,還是跨省區優勢交換格局的形成,如果沒有人口的大量增長,都是不可想象的。也可以說,中國傳統經濟需要那樣高度密集的人口,二者之間有著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人口的增加,對于中國傳統經濟的各發展階段,無疑都起到過推動的作用[41]。
而且,我們不應忘記,在中國歷史中的大多數時間里,農業都是“非充分生產”的,直到今天;它一方面養育了十幾億的人口,另一方面,不是仍然存在著大量的糧食(及其他農副產品)剩余嗎?
人口增加還對租佃制度產生了深刻的“始料不及”的后果,它迫使地主將租地分給更多的佃戶耕種,結果就產生了張五常在《佃農理論》中所說的地租率的下降[42]。因此,我們怎能把中國歷史上的一切“不是”都推在“人口”上?或把那一切都稱作“不是”呢?
但是,上述論點很可能受到如下的指責:這是不是把中國的歷史說得太好了?還要不要中國革命了?如有學者指出,(人口眾多所導致的)整體性貧困是20世紀中國革命的基本原因;否認這一點,對有關問題的解釋,就會纏入越來越多的解不開的死結當中[43]。這類意見曾在不同場合引起討論。筆者本人也數次得到學界同仁的善意批評。如一次在爭論中,有同事說:如果把清史寫得這么好,還要革命干什么!我想對此不能不給予正面回答。
問題在這里大約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關于清史本身的。我的批評者和我也許都不同意“盛世”派一味夸飾的作法;可能也不贊成十八世紀的政治史只是一個“反貪污史”的觀點。為此,我將作出如下的回答:恐怕(我們對清史)寫得“還不夠好”。
另一個問題是關于“革命”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即便我們把清史寫得再好(或清人做得再好),恐怕也不能排除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發生。因為它是具有太多的理由和邏輯性了。這說來話長,首先,把一些“先進國家”的(工業)革命理解得太“輕而易舉”,按黃仁宇的說法,這本身就是一種誤解;即使是像英國那樣的國家,也是經過了一場大革命和長時期的努力才成功了的。更不用說那些“跟進”國家了。而中國在二十世紀面臨的現代國家的“三層重建”(以及“反帝反封建”諸問題),更不是清人能夠應付得了的,無論它做得多好。所以我們若想“否定”革命或把革命輕易地越過去,恐怕都是不可能的。[44]
最后,本文還想就人口思想的一些問題略加討論。在這場爭論中,雙方都緊緊地圍繞馬爾薩斯的人口思想為辯論的中心,馬爾薩斯短、馬爾薩斯長,一以馬氏的“馬首是瞻”,我覺得,這似乎是不必的。馬氏是兩百多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已經在世界范圍的歷史中發生作用,至今也不能說沒有意義;但它畢竟不屬于嚴格的學術思想,我們為什么念念在茲,總是以馬氏設問,而不能另行設立一套問題意識和自己的人口思想體系呢?
另一方面,當我們面對著中國的人口思想,如康熙皇帝、乾隆皇帝,以及洪亮吉等人的人口思想時,若非加以忽視,便是當頭一個“反向提問”:他們有沒有節制人口的思想?好像只有談到“砍殺人口”才是夠味,反之則失去了其意義和現代價值似的。所以,在有關方面,我想,我們還有許多的基本建設要作。
早年筆者曾就人口問題作過一點研究,隨后傳聞“淡出江湖”,也就不免于“孤陋寡聞”[45]和“落伍時代”之譏。茲作此文,以就正于方家。
[1]當然,在有關研究中還存在不少技術性問題需要解決,參見王國斌對家譜資料分析的批評,《轉變的中國——歷史變遷與歐洲經驗的局限》,中譯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頁29。
[2]李中清、王豐:《人類的四分之一:馬爾薩斯的神話與中國的現實(1700—2000)》,中譯本,三聯書店,北京,2000(以下簡稱《人類的四分之一》);按:該書英文版出版于1999年。
[3]《人類的四分之一》,頁54、81、156、10。
[4]李伯重:“墮胎、避孕與絕育——宋元明清時期江浙地區的節育方法及其運用與傳播”,《中國學術》第一輯,商務印書館,2000,頁71。
[5]“墮胎、避孕與絕育”,頁73。
[6]見《人類的四分之一》,頁131。
[7]《人類的四分之一》,頁137。
[8]“墮胎、避孕與絕育”。
[9]陳意新:“節育減緩了江南歷史人口的增長?”,《中國學術》2000年第3期。
[10]“墮胎、避孕與絕育”,頁89—90、84—85。
[11]于允科先生、符友豐教授、李零教授的談話,2003年3月。
[12]“墮胎、避孕與絕育”,頁73。
[13]參見高王凌:《經濟發展與地區開發──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海洋出版社,北京,1999。
[14]參見高王凌:《政府作用和角色問題的歷史考察》,海洋出版社,北京,2002,頁96。
[15]在讀了本文的草稿后,夏明方教授告訴我說(2003年6月),費孝通即曾指出,在廣西的一些地方,“每對夫婦只生兩個孩子”,這樣他們就“使人口安定在不會增加的水準上”,引文見《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頁248。
[16]《人類的四分之一》,頁123。
[17]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上海,2001,頁877。
[18]陳意新、曹樹基:“尊重中國人口史的真實”(未刊稿)。
[19]曹樹基、陳意新:“馬爾薩斯理論和清代以來中國歷史人口——評美國學者近年來對清代以來中國人口的研究”,《歷史研究》2002:1。
[20]洪亮吉:《卷施閣文甲集》卷一《意言》;在此之前,明人徐光啟有“生人之率大抵三十年而加一倍”之說;之后,汪士鐸有“二十年即加一倍”之說,二者皆有所見而發,參見吳申元:《中國人口思想史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頁204、237。
[21]《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頁856。20世紀70年代許多知識青年在插隊的村莊,也都發現人口大約增加了一倍的現象。
[22]“節育減緩了江南歷史人口的增長?”。
[23]“馬爾薩斯理論和清代以來中國歷史人口”。
[24]周孝正教授的談話,2003年3月。
[25]《人類的四分之一》,頁165。
[26]《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頁835、836。
[27]《人類的四分之一》,頁216。
[28]《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頁832。
[29]參見高王凌:“關于‘清代人口研究’的幾點質疑”(《中國社會科學》1982∶4)、“清代人口研究述評”(《清史研究通訊》1983∶2)、“十八世紀中國人口的增長和清政府的農業經濟對策”(1981年第一次全國清史討論會論文,《未定稿》1982∶32)等。
[30]參見高王凌:“清代初期中國人口的估算問題”(1983年南京人口會議論文,《人口理論與實踐》1984∶2);“清代初期的人口數量和人口控制”(第二、三節),《政府作用和角色問題的歷史考察》;在南京會議上山西醫學院教授倪江林也使用了“倒推”法來測算清初人口,當然他的統計在方法上就更為嚴密。
[31]《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頁870。
[32]《人類的四分之一》,頁47。
[33]李伯重:“‘最低生存水準’與‘人口壓力’質疑”,《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6:1;又見《人類的四分之一》,頁177。
[34]參見“‘最低生存水準’與‘人口壓力’質疑”。
[35]參見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中譯本,中華書局,1989,多處。
[36]高王凌:《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府政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北京,1995。
[37]有關“工業”的概念和清代工業的發展,以及江南(傳統)“工業區”的出現,參見高王凌:“一個理想的追求──十八世紀中國政府的經濟政策”,《知識分子》(美國)1987年秋季號;“關于康乾盛世的幾個問題”,《清史研究通訊》1990∶4;《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府政策》,1995;以及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業化》,中國社科文獻出版社,2000;更早關于的“原始工業化”提法,見魏丕信《18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第九章;據說在這之前,還有伊懋可和不少學者都采納了這一術語,見王國斌:《轉變的中國》,頁43、34。
[38]參見高王凌:“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經濟發展與地區開發──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
[39]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多處。黃宗智與他同時代的許多學者研究的主旨,都是回答中國革命“為什么發生”這一問題的(而且很多都是依據二十世紀上葉的史實),這樣看來,我們也許就能對之有多一點的理解。
[40]對于近六個世紀中國“一直是‘糊口農業’占支配地位”的說法,王國斌也表示了不同意見,見《轉變的中國》,頁19。
[41]以上參見高王凌:“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又,關于清代江南勞動力的“供給不足”,見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業化》第9章第3節。
[42]張五常的“佃農理論”認為:隨著某一地主土地由個別佃戶向著更多的佃戶出租,租率將會下降,而總產出卻可能上升。如果我們在這句話前加上“隨著人口的逐漸增加”,后邊所發生的,不正是清代中國的歷史事實嗎?此外,他的理論也對勞動過密、以及過密只會使佃農更為不利等,提出了挑戰。以上參見高王凌:《租佃關系新論──地主、農民和地租》第六章“幾點余論”(即刊)。
[43]《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頁848。
[44]參見拙作:“不是否定革命”(未刊)。
[45]中國留美歷史學會的老同學陳意新教授為我全面介紹了有關爭論(2002年6月),使我獲益匪淺。(公務員之家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