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之眾聲對話場景——以農業展覽會為例

時間:2022-12-23 0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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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之眾聲對話場景——以農業展覽會為例

眾所周知,《包法利夫人》中卷第八章的農業展覽會是文字的交響樂,更是現實意義上的多聲部。這場盛會像一場演出,不僅是愛瑪和羅道耳弗之間情人的演出,也是政府官員和鎮民之間虛偽政治的演出。單說這兩場演出,筆者相信福樓拜時代甚至之前的作家可能有能力描寫出同樣具有諷刺批判力的場景,這不足為奇,但巧妙的是福樓拜讓這兩場演出同臺表演,讀者絲毫不覺其亂反倒津津有味感嘆其手法的新穎與成功。福樓拜曾在1853年7月15日的書信里寫道關于此場景的創作過程:“……今天晚上我為描寫農業展覽會的盛況擬定了一個提綱,這段文字篇幅將很長——至少要寫三十頁。這就是我的意圖。以這鄉村慶祝場面作為背景,在細節之間插入(小說里所有主要的配角都將出場),我將會描寫一位婦人和一位紳士之間連續的談話,那先生正在向婦人獻殷勤呢。另外,我還要在州行政委員的一段莊嚴的講演中和結尾插進我即將寫完的一段文字,也就是郝麥用他最富于哲理性、藝術性和進步性的文筆寫出一篇關于展覽會的新聞報道……[2]”同時作家在另一封9月7日的信中提到這一新穎作法的挑戰:“真難吶……相當棘手的一章。我把所有人物都擺進了這一章,他們在行動和對話中相互交往,發生各種聯系……我還要寫出這些人物活動于其中的大環境。如果我預期的目的達到了,這一章將產生交響樂般的效果。[3]”顯然,作品達到了作家的預期,那么這幾個聲部是如何唱著同一首曲譜的呢?二要感謝這場農業展覽會,我們的主角羅道耳弗終于有一個頂好的機會接近包法利夫人愛瑪。他們到達公所會議廳時,州行政委員先生廖萬的開場白,表示農業展覽會現在開始了,這廂會議廳里羅道耳弗也準備開始向愛瑪發動“攻勢”。謹慎的羅道耳弗退后而坐,以免下面的群眾望見他。兩人就開始第一階段的對話:羅道耳弗又道:“其實,就社會觀點看來,他們或許就有道理。”她道:“什么道理?”他道:“怎么!難道你不知道,有人無時無刻不再苦惱?他們一時需要夢想,一時需要行動,一時需要最純潔的熱情,一時需要最瘋狂的歡樂,人就這樣來來去去,過著形形色色的荒唐、怪誕的生活。”

于是她看著他,就像一個人打量一個到過奇土異方的旅客一樣,接下去道:“我們這些可憐的婦女,就連這種消遣也沒有!”“微不足道的消遣,因為人在這里找不到幸福。”她問道:“可是人找得到嗎?”他回答道:“是的,總有一天會遇到的。”[4]兩人在樓上面對面討論著精神層面的問題。愛瑪在經歷失望的婚后生活之后,對自己能否還能找到幸福表示懷疑,但深受修道院時期膚淺的理解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愛瑪對此還保存著天真的幻想。當羅道耳弗這樣久經情場的老手出現時,愛瑪好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時,樓下州行政委員的聲音飄了進來:“你們明白這個。你們是農民和田野的工人;你們是真正為文化而工作的和平的先驅!你們是進步和道德人士!我說,你們明白,政治沖突,比起大氣凌亂來,確實要可怕多了……”(142)這兩個聲部“情話”、“官腔”誰也不依附于誰,互相獨立,并沿著各自的發端進行下去。那么接下來兩者之間如何互相作用?羅道耳弗一邊輕松地說著了然于胸的情話,并開始對愛瑪展開肢體上的試探,一邊評論州行政委員照本宣科的講稿:羅道耳弗說到幾句臨了這幾句話,添上手勢。他拿一只手放在臉上,就像一個人暈眩一樣,然后下來搭在愛瑪手上。她抽回她的手。可是州行政委員總在讀著:……它是——尊重法律和完成任務的收獲……羅道耳弗道:“啊!又是這個。總是任務,我聽也聽膩了。他們是一堆穿法蘭絨背心的老昏聵、一堆離不開腳爐和念珠的假道婆,不住口在我們耳梢嘮叨:‘任務!任務!’哎!家伙!任務呀,任務是感受高貴事物、珍愛美麗事物,并非接受社會全部約束和硬加在我們身上的種種恥辱。”(142)我們注意到,自行發展的展覽會的內容和情人之間的談話在此產生了交匯,我們或許明確地認為兩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即浪漫的羅道耳弗討厭枯燥的官員講話。那這兩個聲部本質是否就因此相異呢?同樣作為聽眾的群眾和愛瑪的狀態是否相像呢?這其間還摻雜著更豐富的聲音:群眾中間的椅子聲,牲口的叫聲等等。即使這樣一種雜亂、陳詞濫調的講演,鄉鎮的群眾還看得全神貫注,玉斯旦甚至都看的愣了。與此同時,深情厚意的羅道耳弗同樣令心蕩神馳的愛瑪嗅著她認為象征著貴族的生發油的香味,神魂顛倒地回想著子爵、賴昂,“這種甜蜜的感覺就這樣滲透從前她那些欲望,好像一陣狂飆,掀起了砂粒,香風習習,吹遍他的靈魂,幽渺的氤氳卷起了欲望的旋轉。”(145)在這心神蕩漾猶豫著是否即將再邁出一步的時刻,福樓拜再次讓愛瑪完美地銜接到展覽會的聲音:“她照樣聽見群眾嘰里咕嚕、州行政委員說來說去的單調聲音:繼續下去!堅持下去!不要專聽日常習慣的暗示,也不要專聽一種莽撞的江湖論調的過分急躁的建議!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地、上等肥料以及馬種、牛種、羊種與豬種的發展!……”(145)州行政委員說的話與愛瑪心中一直以來暗藏卻未被誘引出實際的出軌行動不謀而合,恰好在這一搖擺不定的情況下,更加堅定了她走向羅道耳弗。羅道耳弗可以說“攻破”了愛瑪的理智,成功了三分之一。展覽會也保持同樣的速度并行了三分之一。作家絲毫不吝嗇地使用直接引語描寫官員對政府的歌頌,以及羅道耳弗情話的浪漫勁兒,因為“……我的主旨的鄙俗有時簡直叫我作嘔,同時遙望著那么多庸凡的事物……[5]”,福樓拜有意批判這鄙俗的官場,那像羅道耳弗和愛瑪這樣避開展覽會去談情說愛呢?他也不贊同,這場婚外情也是鄙俗的。表面上有著強烈對比的兩個主題,實則羅道耳弗的演說和修辭性質,和政府官員一樣例行公事。“廖萬先生終于坐下。德洛日賴先生站起,開始另一篇演說。”(145)福樓拜用間接敘述的方式進行了雙方各自第二階段的講話。這一階段雙方可都是談天說地、旁征博引。既然這么精彩,那為什么采用間接敘述?因為德洛日賴先生“風格切實”,“少了一些頌揚政府的話”,而福樓拜著墨諷刺虛偽官員演講的陳腐“官腔”,主席卻鮮少涉及;而他同樣諷刺的能信手拈來情話的羅道耳弗,此時正一本正經地和愛瑪討論著“夢、預感、催眠術”。于是作家選擇間接敘述簡略概括。

于是因為“前生的緣故”,羅道耳弗成功地“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抽回手去。”(146)情人接著進入“欲火如焚”的第三階段。展覽會這邊德洛日賴主席則開始頒獎。從批判現實角度看,這些政府頒發給鎮民的獎項庸俗且無聊,甚至有些獎項設置的荒誕可笑;但從世俗的角度,獎項的設置正是因為鎮民的“成就”,以資鼓勵。羅道耳弗呢,引誘著愛瑪,情濃時分愛瑪“不知道是她試著抽出手來,還是響應這種壓抑,她動了動手指;他喊道:‘謝謝!你不拒絕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讓我看你,讓我端詳你!’”(147)至此羅道耳弗成功引誘已婚少婦愛瑪出軌。他的成功和官員表彰鎮民的成功一樣,具有諷刺性。這一階段“情話”聲部和“官腔”聲部相得益彰,共同演繹著“鄙俗”的主旋律。兩人沉默的間歇,福樓拜同樣安排在這里出現了交匯,“于是就見一個矮老婦人,走上司令臺。神色畏縮,好像和身上的破爛衣服皺成了一團一樣。腳上蹬一雙大木頭套鞋;腰里系一條大藍圍裙。一頂沒有鑲邊的小風帽兜住她的瘦臉,一臉老皺紋,干了的壞蘋果也沒有她多。紅上衣的袖筒出來里兩只長手,關節疙里疙瘩;谷倉的灰塵,洗衣服的堿水、羊毛的油脂在手上留下一層厚皮,全是裂縫,指節發僵;清水再洗,也顯著骯臟;……臉上的表情,如同一個修行的道姑那樣呆滯。任何哀、樂事件也軟化不了她那暗淡的視線。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他們一樣喑啞、安詳。……這干了半世紀的勞役的苦婆子,就這樣站在這些喜笑顏開的資產者之前。”(148)作家安排農婦卡特琳•勒魯上場,可是我們在農婦身上絲毫找不到任何女性特色,甚至像牲畜一樣勞苦半個世紀,她這一生過得如此辛勞,最終卻只“贏得”一個獎章。光鮮亮麗愛慕虛榮的包法利夫人愛瑪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愛瑪倒是過著奢侈但不符合她身份階層的生活,可是最終卻因負債而死未得其善終。兩人生活軌跡的截然相反,因為展覽會的開展(她上臺領獎)建立了聯系,此處兩個聲部再次完成了整合。到此我們看出,這兩個聲部在其表面結構上,或因不約而同或因截然相反地整合在一起。在這表面結構的背后是否還另有深層結構?實際上,兩個聲部并非一善一惡,以此來突顯彼,非但如此,這兩個聲部都在唱著丑惡的曲譜。這兩種丑惡獨立存在,卻又不可分割,任少了哪一方,另一方都會黯然失色。雖然福樓拜作為作者的身份在文本中隱退程度到最大化,但他選擇對兩者詳盡的描述、完美的整合,無不體現著他的批判,既拒絕資產階級官腔又拒絕耽于幻想浪漫。正如他的書信中提到“……他們以為我愛的是現實,可不知道我厭惡它;我恨現實主義,所以我才寫這本小說。然而我也不因此少所厭憎于虛偽的理想主義,正因為后者,我們才飽受時間的揶揄……[6]”雖然福樓拜在書信中說“布耶認為,這將是全書最美的一景。我敢肯定,這一節是全新的,意圖也值得稱道。[7]”,其實全書精彩的眾聲對話場景不只這一處,還有哪些呢?三在1852年9月19日,福樓拜與魯伊絲•高萊夫人寫信說“:這本《包法利夫人》真令人頭痛。好在開始有點兒門道。俗的對話。……一場談話,要寫五六個(開口說話的)人,好幾個(別人談到的)其他人,還有地點、景物。其中寫到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趣味相同,開始有點好感,鐘情起來。……[8]”這一部分呈現在中卷第二章,愛瑪和查理搬家至永鎮,二人第一次來到永鎮客店,賴昂•都普意先生出場后,與郝麥四人進行了眾聲對話。想博得醫生好感的郝麥主要對話對象是查理•包法利,愛瑪則與一開始就注意到自己的年輕人賴昂對話。

首先,是四人都參加的一場對話。郝麥詢問愛瑪旅途是否勞累,愛瑪的回答與賴昂的觀點一致,喜歡經常走動,查理則因為工作的關系,常受馬匹的顛簸。經過這簡單的寒暄,郝麥就開始他的高談闊論,向新人介紹當地特色本無不可,可笑的卻是表征著科學的郝麥在介紹溫度時犯了個錯誤,接著他又差點說錯了牲畜呼出的空氣,他粗而不精的學問可能就止步于此。和偽科學相得益彰的假風雅更顯得膚淺。他們志同道合的喜歡落日、大海、音樂、讀書等等文藝、高雅、不平庸的活動。在賴昂否認自己是音樂家時,郝麥插嘴夸獎賴昂的音樂天賦。這場對話,偽科學和假風雅聲部煞有介事,稍加辨析就得知兩者可笑之極,且他們渾然不覺。這段對話在生活飯桌旁隨處可見。上文業已提出的福樓拜既厭惡現實主義又厭惡理想主義,那究竟談論什么不是虛有其表的呢?作者并未給讀者答案,只是表達既不是A也不是B。愛瑪正是因為耐受不了平庸才搬家到永鎮,初到永鎮與賴昂相談甚歡,誤以為生活將有所好轉。一段時間之后,內心愛戀著賴昂卻受道德約束的愛瑪痛苦不已,試圖尋求堂長布爾尼賢的幫助。這一幕場景則在小說中卷第六章。實際上具有莊稼漢本質的堂長根本想不到人還會有靈魂上的疾病。“怎么!有什么關系?我覺得,一個人只要溫、飽,就……因為,說到臨了……”(112)如此仍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靈魂的醫生”。在他們話不投機的對話中,堂長管教頑童們作為一個聲部同時出現,于愛瑪和堂長的對話交織進行。就像上文的場景相似,頑童和堂長聲部表征的雖為宗教卻缺失宗教應給予人的精神幫助,和愛瑪聲部表征的不務實沉湎于幻想整合,兩個聲部各自獨立,卻又互相配合體現作家對生活真實的認識與批判。使用此方法敘述的場景還出現在下卷第一章愛瑪與賴昂在教堂相會等處,由于篇目限制,本文不再進行展開辨析。

通過以上場景折射出,枯燥乏味的查理既不能滿足愛瑪認定男人“應該”無所不知無所不會的幻想,亦不能滿足其夢寐以求的上流社會生活。置身平庸現實環境的愛瑪因此希望通過浪漫愛情逃離這種平庸,但其實兩者表面的對立是同質的。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在其著作《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與結構》中曾列舉“雙重拒絕”的典型公式“我憎恨X,但我并非不憎恨X的對立面[9]”以證福樓拜的美學傾向。由于兩者的丑惡遭到作家的批判,各個聲部于是在此基礎上,實現了敘述上以及邏輯上的整合。此外,“他的目標不是調和互相對立的東西,或用一個極端打擊另一個。他既反對這一個又反對那一個,他執意既反對戈蒂耶和純藝術,又反對現實主義。[10]”正是作家的這種“雙重拒絕”的邏輯,使得他在創作這幾場“交響樂”時,并非采用抑此揚彼的渲染,而是安排眾聲部配合得相得益彰,它們整合得越天衣無縫,越能體現福樓拜對每個“聲部”的否定。再者“‘雙重拒絕’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福樓拜的虛無主義,使他筆下的現實不唯充滿愚蠢、丑陋,甚至連救贖的方向和希望都找尋不到。[11]”讀者透過此場景意識到自己身邊正在進行的社會現實,或許是更多聲部的多重拒絕,所以“從根本上說,這種雙重拒絕本身也是一種誠實,是直面社會現實,而不再用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使讀者沉淪。[12]”

作者:孫露萌 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