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治水方法探究論文

時間:2022-10-23 03:05:00

導語:大禹治水方法探究論文一文來源于網友上傳,不代表本站觀點,若需要原創文章可咨詢客服老師,歡迎參考。

大禹治水方法探究論文

摘要:自漢以來的人們便把鯀禹父子治水一成功一失敗歸之于父子二人治水的方法不同,禹治水成功是因為采用疏導的方法,而鯀治水失敗是因為用堵截的方法。這種說法實際上是對古文獻的誤讀。在大洪水來臨之初,不可能用疏導的方式去治理洪水,只能像鯀一樣用修筑堤防的方式。禹治理洪水只能是在大洪水逐漸平息下來的后期,用疏導水道辦法去治水。古史傳說中說共工和鯀是修筑堤防堵截洪水,完全是因為地處黃河中游,而且共工、鯀皆為農業部族方國,實行定居的生活方式,在大洪水來臨之際只有用建堤防攔截洪水,這樣便給黃河下游的眾多方國部族帶來了大災難,而共工、鯀遭到討伐后被迫遷徙到邊遠地區。所有這些現象都說明戰國之前的上古時期有一個重要現象:人們在大小江河之上并不建筑堤防。

關鍵詞:大禹;洪水治理;鯀;古史傳說

Abstract:ItisnotappropriatetosimplythinkthatYusucceededintamingthewatersbydredgingwhileGunfailedbyblockingup.Infact,itwasimpossibletotamethewatersbydredgingatthebeginningoftheGreatFlood.TheonlywaypossiblethenwastobuilddamsasGundidinhisday.ItwasonlyinthelatedayswhenthefloodbegantorecedethatYuwasabletotamethewatersbydredging.Astheancientlegendhasit,GunandGonggongwerebothchieftainsofagriculturaltribeswhichsettledinthecentralreachesoftheHuangheRiver.Whenthefloodcame,theycouldonlyconstructdamstodefendtheirhomeland,onlytobringgreatdisasterstothosetribesinthelowerreaches.Asaconsequence,theyhadtomigratetoborderregionsaftertheywereattacked.AllthisrevealsanimportantphenomenonintheearlydaysofChinesehistory:Peopledidn''''tbuilddamsonrivers.

KeyWords:YutheGreat;tamingaflood;Gun;legendintheearlydaysinChinesehistory;dam

從我國古代史的傳統來看,早在春秋戰國史學意識和史學論著開始產生的時期,人們在總結歷史的經驗和教訓之時,往往把歷史人物的成功、失敗或歷史朝代的更替、文明的衰落等等原因皆歸之于社會和人事本身[1]。我國從20世紀隨著近代科學的興起,學術界從氣候環境方面探討歷史的變化與朝代更替的原因就越來越多了。不少學者的研究成果表明歷史人物的成敗、社會的興衰、朝代的更替等現象,常常與氣候環境的變化密切相關。越來越多的研究成果揭示了從先秦時代的學者開始,把許多人物的成敗、朝代的更替等歷史現象完全歸之于某些歷史人物是錯誤的,至少有許多解釋是片面的。

同樣,堯舜時代遭遇到的那場歷史上罕見的大洪水,當時夏代始祖禹治理這場大洪水成功了,而其父鯀治水卻失敗了。鯀因為治水失敗而被流放到邊遠地區;但其子禹卻因為治水成功而成為天下共主。這就是《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臼季胥臣所說的:“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為什么鯀慘重地失敗了,而其子禹卻成功了?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便把這種歷史原因歸之于鯀和禹治水方法的不同。以至于近現代學者和歷史教材都一直認為,禹治水時采用疏導的方法,而鯀治水是用堵截的方法;因此禹成功了,而其父鯀失敗了[2]。

筆者認為這種說法實際上是對古文獻的誤讀。這種不分歷史條件和時代背景的說法表面上無大錯,而且先秦古文獻中也有這種說法;但從根本上說,忽視這場大洪水時間背景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梢韵胂螅涸邗呏畷r,當波濤洶涌的大洪水來臨之際,不管是鯀抑或是禹,能率領人們用疏導的方法去治水嗎?不要說堯舜時遇到了那場千年難遇的世界性大洪水,就是在當代科技條件優越的情況下,在1998年長江發生大洪水之時,人們能用疏導的方法去治理長江的洪水嗎?

鯀和禹治水的方法不同,完全是大洪水初期和晚期自然會采用的方法;而鯀在當時治水失敗,遭到酋邦時代盟主的嚴重處罰,也是另有其因。這些都是需要我們重新認識的。

一、堯舜時大洪水及其涉及范圍考辨

從先秦古文獻來看,堯舜時發生了一場歷史千年難遇的大洪水。從《詩經》、《尚書》到戰國秦漢文獻,有不少史籍就追溯了這場歷史上罕見的大洪水。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3]《詩經·商頌·長發》

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3]《尚書·堯典》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氵巳濫于天下?!硎杈藕?,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4]《孟子·滕文公上》

當堯之時,水逆行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稌吩唬骸颁?。”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4]《孟子·滕文公下》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莊子·天下》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6]《山海經·海內經》

洪泉極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7]《楚辭·天問》

昔上古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河出孟門,大溢逆流,無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8]《呂氏春秋·愛類》

(舜之時)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海溟氵幸,民皆上邱陵、赴樹木。[9]《淮南子·本經訓》

望古之際,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炎而不滅,水泱泱而不息。[9]《淮南子.覽冥訓》

《墨子·七患》引《夏書》云“禹七年水”,另外《書序》、《莊子·天下》、《呂氏春秋·古樂》、《論語·泰伯》、《史記·五帝本紀》等書皆記述了大禹治水的事跡。新近發現的燹公銘文記述了大禹治水有關事跡,其銘云:“天令禹敷土,墮山氵睿川,乃差地設征”。這與《尚書·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大致相近,也與《書序》、《尚書·益稷》、《詩經·商頌·長發》等篇的說法相似。

上海博物館所藏《戰國楚竹書(二)·容成氏》也記述了這場歷史上的大洪水及其大禹治水的過程:

……舜聽政三年,山陵不居,水潦不氵皆,乃立禹以為司空。禹既已(第24簡)……面干臘[注:上兩字原整理者未釋讀。“干”字本從“”、“旱”聲,應是旗桿之“桿”的本字,此可讀為“干”;“臘”本從“魚”、“昔”聲,此可讀為“臘”,“臘”本為干肉,此句“面干臘”是指面部干燥皺裂。],脛[注:“脛”原整理者未釋。此字從“”從“”聲,可讀為“脛”。]不生之毛,□□氵皆流,禹親執木分(畚)耜,以陂明(孟)諸之澤,決九河(第25簡)之阻,于是乎夾州、徐州始可居。禹通淮、沂,東注之海,于是乎競州、莒州始可居也。禹乃通蔞與易,東注之(第26簡)海,于是乎(?)州始可居也。禹乃通三江五湖,東注之海,于是乎荊州、揚州始可居也。禹乃通伊、洛,并里[廛]()、干(澗),東(第27簡)注之河,于是乎豫州始可居也。禹乃通涇與渭,北注之河,于是乎雍州始可居也。禹乃從漢以南為名谷五百,從(第28簡)漢以北為名谷五百。[10]

可見堯舜時代的大洪水,從西周時代的文獻《詩經》、《尚書》開始,到戰國秦漢時期的古文獻和古文字資料都有大致相似的說法。不過20世紀前半世紀徐旭生在仔細考察這場大洪水時,作結論說:“洪水的發生區域主要的在兗州,次要的在豫州、徐州境內。余州無洪水。禹平水土遍及九州的說法是后人把實在的歷史逐漸擴大而成的?!保?1]187對此說筆者是不贊同的。

首先此說與古文獻及古文字資料的記述是不相符的。《尚書·禹貢》和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容成氏》都提到了“九州”,盡管稱謂不盡相同,但都認為是九個不同的州。有的學者結合考古發現所見龍山時期的文化區系,以為《禹貢》所說九州既不是古代的行政區劃,也不是戰國時的托古假設,而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黃河長江流域實際存在的、源遠流長、自然形成的人文地理區系[12]。其實在后代不同地域不同方國的人們都承認禹治理洪水的情況。《商頌·殷武》云“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商頌》是西周時殷后裔宋國人的作品[13],說明商遺民承認禹治水并擴大疆土的情況;齊叔夷鐘銘云:“()成唐(湯),又(有)敢(嚴)才(在)帝所……咸有九州,處禹之堵(土)?!保?4]《殷周金文集成》272-278春秋時居于東方的叔夷也稱自己的先祖成湯統一天下,也居住在禹平水土之上;春秋時秦公簋銘云:“不(丕)顯朕皇且(祖)受天命,宅禹責(跡)?!保?5]《殷周金文集成》4315春秋時居于西陲陜甘一帶的秦人自稱自己“受天命”的先祖居住在“禹跡”;《詩·大雅·韓奕》云“奕奕梁山,維禹甸之”,《韓奕》“梁山”蓋即今陜西韓城市西北黃龍山,可見西周時韓國承認禹治水已到達梁山一帶;《詩·大雅·文王有聲》云“豐水東注,維禹之績”,此地今在西安市長安區一帶;《詩·小雅·信南山》云“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南山”依朱熹集所說“終南山也”,說明西周時居住在關中終南山一帶的周人也相信禹治水已到了這一帶?!秶Z·魯語下》述孔子之語說:“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后至,禹殺而戮之。”會稽山在今天浙江北部,說明禹的活動蹤跡已到達浙北一帶。上述古文獻材料都是比較早的,可見西周春秋時的人們都相信禹治水的故事,其地域分布相當廣泛,已基本接近《禹貢》與《戰國楚竹書(二)·容成氏》所說的“九州”地域。

其次,這場大洪水不僅我國古文獻記載是如此,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有這樣的傳說[注:《圣經·創世紀》第7章也有這樣的記述:“過了那七天,洪水泛濫在地上。當挪亞六百歲,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大地上。”挪亞和他的妻子乘坐方舟,在大洪水中漂流40天以后,擱淺在高山上。為探知大洪水是否退去,挪亞連續放了三次鴿子,等第三次鴿子銜回橄欖枝后,說明洪水已經退去。也說明挪亞時的大洪水也是一樣兇猛(《新舊約全書》,愛德印刷有限公司出版,第6頁)。],可見這應該是一場世界性的大洪水。從新近考古發掘所見的新石器晚期洪水遺跡情況來看,這些傳說確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不管是在中原地區還是黃河上游下游,抑或是在長江下游,近來的考古發現都可為我們提供明確的證據。

在相當于堯舜時期的龍山文化時期,中原地區遭受到大洪水襲擊的有河南登封王城崗遺址。王城崗有東西排列的兩座城,其西城被來自西北部王尖嶺下來的山洪沖毀,城內沖溝及城墻基槽被洪水沖毀的痕跡十分明顯,而東城則是被五渡河河水暴漲沖毀的[16]。

同樣,地處河南省北部、太行山南麓的輝縣孟莊龍山城址,也是在龍山文化末期至二里頭時期之前遭到明顯的被毀的跡象。在龍山文化中晚期階段龍山城內的低凹地開始出現比較厚的淤積層,城墻的坍塌與興建與造成這些淤泥層的洪水有關。(1)孟莊龍山城址的城垣東西北三面都經過重新發掘,估計當時的城墻高度當在4米左右,但該墻在二里頭時期東墻內側保存的高度僅為1米左右,在西墻內側僅有0.5米高,因為在這兩墻內側都發現有二里頭夯土修補的痕跡,同時北墻外側也有修補的夯土,這是二里頭文化筑城之前受洪水或大量雨水沖刷的結果。(2)孟莊城垣內側有寬6-8米的壕溝,深達3米左右。東、北、西三面墻發掘10余個探方、探溝的資料表明,內側壕溝中淤積厚1.5米含有龍山文化各時期陶片的淤土。此外,南、北面護城河的發掘表明,護城河與之同樣的淤土有2-3米。這些淤土應是持續一定時間的雨水造成的。(3)孟莊龍山城被毀于洪水的最明顯的證據是當時西墻的中段,該墻中北部有一大的缺口,已經探出部分有15米寬,從已經發掘的Τ128看,原有的龍山城墻夯土已全部被洪水沖走,且洪水在該探方內下切入生土達1.5米左右,由西向東伸去。沖溝內的淤土中包含有龍山文化各時期的陶片。在西城墻的這段缺口處,二里頭時期的人們清除了這里的大部分淤土,然后用夾板筑夯成二里頭時期的西城墻,這說明該缺口是在二里頭時期之前形成的。而且孟莊遺址的低洼處都是洪水淤積層,城垣坍塌,西墻中北部被洪水沖開一個15米以上的大缺口[17]。

處于黃河上游的青海民和喇家遺址,在距今4000年前后的齊家文化時期這里發生的重大災變現場,經地學考察,在地層堆積中發現了黃河大洪水的遺跡和沉淀物,且遺址內還找到多次地震遺跡。地層關系表明遺址內先遭地震,后有洪水,洪水形成的地層疊壓在地震遺跡和地震塌毀的黃土堆積物之上[18]。這為堯舜時大洪水的猛烈性、突然性提供了十分有利的考古學上的證據。其范圍是相當廣泛,不僅發生于黃河下游,連上游的青海地區也遭受其害。

良渚文化晚期的居民曾因遭到毀滅性水災而遷徙中原,這時環太湖地區大片沼澤化,許多良渚文化的先民聚落被洪水淹沒了。有些學者通過調查和整理的資料,表明浙江吳興錢山漾和杭州水田畈遺址的良渚文化層和馬橋文化層之間有一層0.3米厚的淤泥或泥炭,吳江梅埝、團結村、勝墩、無錫許巷、昆山龍灘湖、正儀車站北、青浦果園村等許多遺址的良渚文化層上都直接疊壓著淤泥層或泥炭層,其厚度一般為幾十厘米,最厚的可達1米以上。在芙蓉湖、氵鬲湖、昆成湖、陽澄湖、巴城湖、九里湖、淀山湖、澄湖、太史淀、陳墓蕩等湖的湖底都出土過良渚文化的遺物,甚至從洞庭西山到石湖湖底都分布著良渚文化遺址[19]??梢娏间疚幕貐^出現文化斷層的根本原因是遭到長期的水淹。

特別是近來發掘的江海遺址中在良渚文化層面上大多有2—3層沉積狀的淤土。出現這種淤土的地層,經測量同一土色基本保持在同一水平面上。尤其是許多探坑中都有灰黃色土層,其厚度保持在十分一致的10—15厘米。而無淤土的探坑中,是因良渚文化層以上的堆積均是馬橋文化或馬橋文化之后的堆積,顯然是后來馬橋文化先民的生活層局部地毀壞了良渚文化層面上的淤土,并直達良渚文化層中。在江海遺址T25(Ⅱ)東部南側有馬橋文化先民的生活層,則毀壞了良渚文化層面上的淤土,而北側則仍然完整地保留著三層淤土[20]。這些現象說明了良渚文化遭受到了史前大洪水毀滅性的破壞。正如俞偉超先生所分析的:“4000多年以前我國曾經發生一次延續了若干年的特大洪水災害應該是歷史事實。當洪水泛濫時,大河、大江流域所遭災難,必以下游為重。可以估計到,在那個時期,黃河、長江的下游,尤其是長江三角洲之地,當是一片,人們只能向高處躲避或是逃奔外地,原有的發達的龍山、良渚文化的種種設施,頃刻便被摧毀,而其農耕之地更是常年淹沒,再也無法以農為主了?!保?1]

從上面所列舉的考古發掘情況來看,在龍山文化時期距今4000年左右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確有一個氣候異常的大洪水時期。這也與今天氣象學研究成果一致,距今5000-4000年之間的龍山文化時期正是降雨量最多的時期[22]。這場大洪水的涉及面相當廣泛,和古文獻所說堯舜時期的大洪水及其禹治理洪水所涉及的區域幾乎差不多??梢娺^去徐旭生先生所說洪水的發生區域主要在兗州,次要的在豫州、徐州的說法是不對的。

二、上古不修堤防論與鯀禹治水方法異同辨

在談鯀、禹治水成敗之因時,說鯀堙塞洪水而禹疏通水流是古文獻中常見的。有的學者否定此說的真實性,認為此說“非原始之傳說”,“此則戰國時水利工程興盛,水利經驗漸富之結果”,是增益的傳說[23]。從上一節我們結合古文獻資料和考古資料分析的結果來看,此說顯然不符合歷史實際。姑且不論此說,與之相反,另一種說法就是完全相信此說,這以徐旭生先生為代表。

徐旭生先生曾依據《國語·周語下》、《墨子·兼愛中》及《孟子·滕文公上》等書篇,論證了鯀和其子禹治水成敗的原因,是治水方法的不同:即修筑堤防與疏導河流。他說:

《尚書·洪范》說:“鯀洪水?!炳桥c堙同,是窒塞的意思??墒撬鯓尤ボ?,也不詳悉?!秶Z·周語》上(按:應為“下”之誤)說得更詳悉一點:“有崇伯鯀……稱遂共工之過?!边@就是說他所用的不適當的辦法是沿用共工氏的舊法子,共工氏卻是“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這就是說他想防治水流,就把高地方鏟平,把低地方填高。這樣的工作后人解釋為筑堤防是對的。不過現在人一談及堤防就會想到“千里金堤”一類的建筑,綿亙幾百里,夾河兩岸。其實這也像“萬里長城”,是古代所不能有的東西?!诟魇献宓慕蚶锩媾d師動眾,建筑沿河的長堤,在當日的環境中是不可能的。……共工氏所發明,鯀所沿用的堤防(也就是鯀所作的城或城郭)大約就像今日北方鄉間所筑的土寨子或叫做護莊堤。

共工氏同鯀雖說失敗了,可是他們卻積累了不少的經驗,成了治水的世家。不想治水則已,想治水就不得不往治水世家里面找人才。大禹同四岳被舉治水,利用他們家世的失敗的經驗,覺悟到從前所用枝枝節節的辦法不能解決問題,必須大規模疏道。使水暢流,才有辦法。[11]168-169

徐先生在其名著《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一書中,專辟一章《洪水解》來討論大禹治水的問題[11]128-187。上面所引是他對鯀和其子禹治水方法的分析。另外他還作結論說:“鯀所筑的堤防不過是圍繞村落,像現在護莊堤一類的東西,以后就進步為城,不是像后世沿河修筑的‘千里金堤’”;“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為疏導,它又包括兩方面:其一,把散漫的水中的主流加寬加深,使水有所歸;其二,沮洳的地方疏引使干,還不能使干的就開辟它為澤藪,整理它們以豐財用”[11]187。另外,王玉哲先生也說:“最后,他(指禹)領導民眾用疏導的方法,終于把洪水治平,立了大功?!保?]142其實,像徐先生、王先生這樣繼承古人之說并以堙塞和疏導來總結鯀禹父子二人治水方法之別,在近現代學人論文論著中甚多;而且現代大中學校教材使用這種說法更常見。

筆者認為不講具體地域、時間,簡單地搬用古人所說鯀用堙塞治水而禹用疏導治水是不對的。我認為,從不同地域不同時間來看父子二人采用不同的治水方法,問題才能豁然而開朗。首先,從情理上說,共工氏、鯀用堙塞的治水方式再差也不至于被流放,被治罪。其次,從地域范圍上說,共工氏、鯀用堙塞的治水方式所涉及的范圍不是整個“天下”,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部族,這就等同于“以鄰為壑”,保護了自己,卻危害了別的黃河下流的部族,這是共工氏、鯀因治水方式犯怒天下的原因;而禹率領眾多的部族治理所謂的九州洪水,所取得了天下眾多部族的擁戴。再次,從時間上說,過去研究鯀禹父子治水忽視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就是二人治理洪水的時間問題。我們現在先討論這場大洪水的來臨時間問題,其他兩個問題下面再說。

實際上,鯀治水之際,正是大洪水來臨之初,除了堵塞攔截并無它法可施;而大洪水過后,只需要疏通各條河水,使人們安居樂業即可。而且大禹即就是再厲害,治水方法再好,也不可能在大洪水來臨的初期把洪水治理好;鯀就是治水方法再不行,也不會在大洪水平息之后把洪水治理不好。這才是二人一個把洪水徹底治理好了,而另一個卻慘遭失敗的根本原因。這一情況在古文獻中是有記載的。

《國語·周語下》云:

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侍旄ジ?,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阝奧,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火單,神無閑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于軌儀,莫非嘉績,克厭帝心?;侍旒沃?,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物豐民人也。

《周語下》這段文字謂共工的從孫四岳曾輔佐禹治理洪水有功,天賜姓為姜,氏曰呂,封國有申、呂、齊、許。但大禹的父親鯀以及四岳的先祖都犯過“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的錯誤。但這種“壅防百川,墮高堙庳”的治水工作肯定會給某些河流下游的部族帶來很大的危害,以至于遭到眾多部族同仇敵愾,并被視為共同的敵人以至于共工部族被消滅,鯀也被打敗而流放。但共工和鯀為什么要治水?而且以大家都反對的方式來治理洪水?這是我們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

筆者認為這是由于傳說時代共工和鯀是從事農業的部族,且居住在黃河中游一帶[注:共工和鯀夾河而位于黃河的一北一南,詳見下文。]。居于黃土高原的黃河中游一帶,且從事農業的共工和鯀部族,在大洪水到來必須做的工作就是用修理堤防來保護住宅和農田。大禹的治水也并非大洪水初期所能進行的工作,只是到了大洪水后期才能進行“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阝奧,合通四海”的疏通水流的工作。不要說堯舜時期的大洪水,就是1998年發生在長江流域的大洪水,以我們現代的科學技術條件尚且無法治理那樣的洪水;遠在4000多年前的那場世界性的大洪水,以當時的條件,大禹能率領眾人用疏通的方法治理洪水嗎?因此古文獻中如《墨子·兼愛中》、《墨子·兼愛下》、《左傳·昭公元年》、《孟子·告子上》、《呂氏春秋·愛類》、《呂氏春秋·貴因》、《呂氏春秋·古樂》、《韓非子·五蠹》等篇所說大禹治水的傳說故事,其實都是在大洪水后期從事的疏通水渠淤泥河流之類的工作,而絕非是大洪水前期從事的工作。從《漢書·溝洫志》所記漢代治理洪水前漢代朝廷的大討論可見,當時人尚知大禹治水時候在當時黃河下游經過漢代平原郡、東郡一帶是空出來的,“本空此地,以為水猥,盛則放溢,少稍自索”。而且各國修治河流堤防是戰國之后的事情,戰國之前各國根本無河流堤防之說:“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為污澤,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寬緩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猶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猶止兒啼而塞其口,豈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為川者,決之使道;善為民者,宣之使言。’蓋堤防之作,近起戰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為竟,趙、魏頻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边@就是說,在戰國之前,各國本不修河流的堤防,在洪水來之后,讓河水任意流溢,但不致于使河流下游遭到洪水的危害。這就是《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所說“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導)”的治水方式,實際上是說在大洪水來臨之際,什么都不用做,讓水自由慢慢任意流逸,這樣才不致于在某一處大洪水聚積洪溢,造成人們和財產的流失。

春秋時期周靈王二十二年發生谷、洛二水聚積沖毀當時首都洛陽一事就特別能說明這一問題。據《國語·周語下》記載,這一年谷水和洛水發大水迅速暴漲,將要沖毀建在洛陽的王宮,靈王打算加筑堤壩阻攔洪水,太子晉以古訓阻止此事,說:

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夫山,土之聚也;藪,物之歸也;川,氣之導也;澤,水之鐘也。夫天地成而聚于高,歸物于下。疏為川谷,以導其氣;陂塘污庳,以鐘其美。是故聚不阝也崩,而物有所歸;氣不沉滯,而亦不散越。

這就是春秋之前對待大洪水的態度,即使在大洪水要沖毀宮室建筑的危急關頭,也不能建堤壩攔截阻防大洪水。太子晉還舉共工、鯀治水時“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的過失來作為反面的教員。其實,在大水面前,如果真的像周靈王太子晉所說“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那就是什么都不用做,連禹都做不到。據《墨子·兼愛中》記道,因為禹當年還“西為西河漁竇,以泄渠孫皇之水;北為防原氵瓜,注后之??;呼池之竇,灑為底柱;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這里所說“西為西河漁竇”、“鑿為龍門”要“不墮山”則無法做到,“北為防原氵瓜”正是“防川”的工作,“呼池之竇”正是“竇澤”工作。不過我們要知道,這種情況在洪水過后去做是完全可以的,但若在周靈王二十二年發生谷、洛二水聚積將沖毀當時首都洛陽之際去做,或者在堯舜大洪水來臨之際去做,勢必會給水流下游的人們帶來更大的災害。太子晉所引用“古訓”說“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反對“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是說洪水來臨之初的禁令,應該是反映歷史真實情況的。再結合《漢書·溝洫志》的記述,說明戰國之前一般是不為河流筑建堤防的。

因此筆者認為過去人們所說大禹治水是疏通河道,其父鯀治水是攔截洪水,這種理解是不合乎歷史事實的。實際上這兩種不同治水方式是兩個不同時期的情況:在堯舜時期的大洪水初期,鯀面對洪水的來臨,只能用建堤防的方式來阻攔洪水侵犯所居住之處,保護宮室建筑。《國語·周語上》記載說鯀治水“堯用殛之于羽山”,鯀被堯流放,說明鯀治水在堯舜大洪水前期。而其子禹治水之時,這時已經到了洪水后期,為了使人們安居生活,重返家園,于是疏通壅塞,開通淤積,疏導河流?!赌印ぜ鎼壑小吩疲骸肮耪哂碇翁煜?,西為西河漁竇,以泄渠孫皇之水;北為防原氵瓜,注后之??;呼池之竇,灑為底柱;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東方漏之陸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以楗東土之水[注:“以楗東土之水”之“楗”可通“干”。],以利冀州之民;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薄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吩疲骸坝砹?,勤勞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決壅塞,鑿龍門,降通水以導河,疏三江五湖,注之東海,以利黔首?!币陨纤f大禹治水的過程中,不管是開鑿龍門,挖通淤塞,還是疏通眾多的河流,都應是大洪水過去之后進行的工作,決不可能是大洪水期間就能夠進行的。實際上這時禹也有修治河湖堤防的情況,如《墨子·兼愛中》所說“北為防原、氵瓜”、“東方漏之陸防孟諸之澤”,這些文字中的“防”就是為原、氵瓜之水與孟諸之澤修治堤防。這些工作實際上與其父所作的工作差不多,只是一個在大洪水初期,用堵截洪水的辦法,給下游民眾帶來了很大的危害;而在禹的時期便不同了,同樣的方法便把洪水后期的后遺癥治理好了,使民眾能夠安居樂業。

但是應該指出的是,這種對大禹治水認識上的錯誤是從漢代開始的。東漢漢安帝延光二年(123)所立《開(啟)母廟石闕銘》云:“昔者共工,范防百川。柏鯀稱遂,□□其原。洪泉浩浩,下民震驚。禹□大功,疏河寫(瀉)玄?!保?4]從《開(啟)母廟石闕銘》可見,東漢時人們已經認為大禹在“洪泉浩浩,下民震驚”情況下,“疏河寫(瀉)玄”的。這一種看似與先秦時期人們所說大禹疏河的方式沒有什么大的改變,但是實際上由于治理洪水的時間上做了改動:禹治水不是在后期,而是與其父鯀一樣,也是在大洪水浩浩湯湯情況下去治理洪水的,由此而造成千百年的一種錯誤認識,以至于今天學者也沿襲這種錯誤說法,這是值得今天認真加以辨析的。

三、共工與鯀治水的地域及其歷史背景

1.鯀治水與共工一樣是為自己部族而非為天下說

《尚書·堯典》說:“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哉!方命圮族。’”按照《堯典》的說法,鯀是在堯時發生了大洪水而被四岳推薦去治理天下洪水的。但是按照《國語·周語下》的說法來看,鯀與共工氏具有同樣的禍心,治水方法也相同,是危害天下人民的,并未得到天下人的擁護?!吨苷Z下》說:“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币源丝?,共工“虞于湛樂,淫失其身”,鯀也是“播其淫心”,顯然這不是為了天下人民,而只是為了安寧淫逸。共工“壅防百川,墮高堙庳”,《淮南子·本經訓》云:“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海溟氵幸,民皆上丘陵,赴樹木?!惫补づd起了滔天洪水,危害天下人民。鯀也是效法于后,“稱遂共工之過”,結果共工“以害天下”——也就是說危害了天下的人民,下場也有相似之處,共工因此滅亡了,鯀也因此被堯流放到了羽山。按照《逸周書·史記》篇的記述,共工氏是被“唐氏”消滅的[注:《逸周書·史記》云:“久空重位者危,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亂,民無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這里所說共工是因“久空重位者”而滅亡的,與上面所引《國語·周語下》所說因為治水而引起天怒人怨的情況有些出入。但也可能兩種情況都有,治水不當引起天下其他部族方國的不滿而導致了戰爭;而國內又是長期高官重位空缺,內憂外患,便遭到了滅頂之災。]。我們知道“唐氏”是堯的國族之號,這也就是說共工氏大約也是在堯時期因洪水問題而被滅亡的。而按照《淮南子·本經訓》云“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似乎共工因筑堤防而振興的滔滔洪水是在舜的時代。如果我們籠統地說,共工造成的洪水也是在堯舜時代,只不過時代稍微早于鯀罷了。

如果說鯀和共工氏一樣,都是“壅防百川,墮高堙庳”的治水方法,而且都“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播其淫心”,“以害天下”,那我們就不能認為鯀的治水是奉命為天下而行事的。因為,首先,若鯀是為天下治水,治水不成功也不至于被流放到羽山去。其次說鯀治水時“播其淫心”,“淫心”是指邪惡之心,治水過程中如同戰爭,大敵當前會有什么樣的邪惡之心呢?從《周語下》說鯀“稱遂共工之過”就可以知道,鯀也是“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用筑建河流堤壩的方式危害了天下人。而這里所說的“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也只能是為自己的部族方國,并非是為了天下之人。所以鯀和共工一樣也被唐堯趕走到了羽山。因此筆者認為《國語·周語下》記載鯀治水有過錯的情況,比《尚書·堯典》等文獻說得更合理,也更接近歷史的真實。也就是說,不管是共工還是鯀,他們都是在洪水到來之時,為了自己的部族國家,筑建大堤來堵截洪水,以免大水沖毀自己的家園田宅。但是這樣做的同時,大洪水便有了集聚的條件,以更大的更集中的流量和更兇猛的水勢向下游沖去,勢必給下游人們帶來更大的危害。于是在天下部落聯盟首領的領導下,不但滅了共工氏,緊隨其后的鯀也遭到了被流放的命運。

如果說一般的部族能嚴守洪水來臨時“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的“古訓”,那么共工、鯀為什么不能遵守呢?我認為這實際上是與這兩個部族的地理位置和生產生活方式有關。

2.共工、鯀兩部族的地理位置考

共工部族的地理位置有兩說,一說在東漢時的弘農。另一說在今河南輝縣。前說見之于《國語·魯語上》韋昭注云:“共工氏,伯者,名戲,弘農之間有城。”依韋昭之說,共工在東漢弘農之境,應在今河南靈寶東北一帶。而徐旭生先生認為共工在今天的河南輝縣:“《漢書·地理志·河內郡共縣》,班固自注:‘古國?!@就是《莊子·讓王》篇內的共首、《荀子·儒效》篇內的共頭,為今河南的輝縣?!惫P者認為,后者徐先生的說法是對的。

鯀的部族在何地呢?鯀之國名為“崇”,此名一直延續到禹承舜為天下共主稱名為“夏”之前。《國語·周語上》云“其在有虞,有崇伯鯀”,韋昭注云“鯀,禹父。崇,鯀國?!薄兑葜軙な婪菲疲骸耙颐?,人奏《崇禹生開(啟)》三鐘終,王定?!苯藙熍嗾f:“案‘崇禹’即夏禹,猶鯀稱‘崇伯’也?!_’即夏啟?!保?5]鯀和其子禹建夏之前的崇國在何地呢?我們知道,“崇”實際上就是嵩山之“嵩”的異體字,其字還可作“崧”,“崇”、“崧”,是形聲字,而今天所習用的“嵩”是會意字,音義全同而形體結構不同罷了。

崇(嵩、崧)國其實就是以嵩山為名命名的部族方國。其地域范圍也應在今天嵩山周圍一帶,上世紀70年代后期在嵩山之南發現兩座東西并列的龍山文化晚期的登封王城崗城址[26],2002年、2004年在王城崗又發現了大城遺址[27],過去已經有一些學者對其年代及其有關問題進行了探討,認為應屬于禹都陽城或禹居陽城的城址[注:參見:安金槐《近年來河南夏商文化考古的新收獲》,《文物》,1983年第3期;京浦《禹居陽城與王城崗遺址》,《文物》,1984年第2期;方酉生《田野考古學與夏代史研究》,《史學月刊》,1992年第3期;方燕明《登封王城崗城址的年代及相關問題探討》,《考古》,2006年第9期。]。筆者基本贊成這些看法,但同時認為登封王城崗遺址的小城與大城,應分別是鯀與禹早期的都城?!抖Y記·祭法》孔疏引古《世本·作篇》云:“鯀作城郭”。《續漢書·郡國志二》注引古本《竹書紀年》說:“禹居陽城?!蓖醭菎彸侵窞檫@些古文獻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新證據。但是筆者同時認為后來在成為天下共主并成立夏朝之時,應遷徙到今禹州市的新砦文化遺址區域之中,也就是過去所說的“禹居陽翟”。這一點此不細說,詳見他文。

雖然鯀、禹所都為陽城,但其國稱之為“崇國”,就是以崇山——也就是嵩山南北一帶區域范圍活動,夏太康之前在嵩山以南為政治中心區,太康之后以嵩山之北作為政治中心區,但其實都是圍繞著嵩山活動。

這樣我們就會看到一個十分明顯而有趣的現象:為什么《國語·周語下》說崇伯鯀會“稱遂共工之過”?為什么后來共工之后四岳又是輔佐禹治理洪水而獲得成功?原來鯀、禹所居之國與共工及其后嗣四岳之國正好處于今河南境內的黃河兩岸,共工、四岳之國的共國在黃河之北,鯀、禹之國崇國在黃河之南,兩國夾河而立,也正好相互學習,相互協作。

3.共工、四岳和鯀、禹皆為農業部族

還有一個重要的現象我們也必須了解,這就是鯀、禹的崇國,還是共工氏、四岳之共國都是以從事農業生產為主的部族國家。《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還說:“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薄秶Z·魯語上》:“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薄蹲髠鳌氛压拍暾f:“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边@說明在夏代以前,人們尊奉的谷神后稷一直是姜姓的烈山氏后裔柱。共工,《山海經·海內經》謂之屬姜姓為炎帝之后,《國語·周語下》韋昭注引賈逵之說亦為共工為炎帝之后。以此可見,共工氏、四岳本來就是炎帝姜姓之后,以擅長于農業生產而著稱。

而歷史上的禹也是以擅長于農業生產著名的?!墩撜Z·憲問》載:“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薄墩撜Z·憲問》明確說禹和后稷一樣是因為親自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使自己或后人獲有天下的。《詩經·魯頌·宮》:“宮有亻血,實實枚枚。赫赫姜女原,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禾直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禾巨。奄有下土,纘禹之緒?!薄二虒m》說從事農業生產的能手后稷棄是繼承了夏禹的事業而成功的。

其實,農業生產與平治水土是相依為命,密不可分的。擅長農業生產的部族方國,肯定擅長于平治水土。炎姜部落被稱之為“神農氏”,是說此部落集團特擅長于農業生產;而到其后共工氏子孫已經因為擅長于平治水土而被天下之民奉為土神——“后土”,就說明了從事農業生產與平治水土密不可分的關系。同樣,鯀、禹也是善于耕稼的部族,是從事農業的能手,要從事農業生產自然離不開平整土地,治理水土,這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首要條件。于是,在堯舜大洪水來臨之際,就先有鯀為了自己的家園,為了自己的土地辛辛苦苦耕種的莊稼,而“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卻“以害天下”——大大地傷害了黃河下游地區人們的生命財產和安全。于是,眾多的部族方國在酋邦聯盟首領堯舜的率領下,一舉把崇國首領鯀趕跑到了東方羽山一帶,意思是讓他好好品嘗品嘗處于黃河、淮水下游屢遭洪水災難的日子吧!流放了鯀,但面臨大洪水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于是酋邦聯盟首領舜又請鯀的兒子及共工氏的后裔四岳來治理這場大洪水。有幸的是,禹已經處在洪水后期,大洪水已經平息,只剩下了疏通河道江湖,排除淤泥積水,讓天下的人民安居樂業。所以他成功了,但正如我們在前面所分析的那樣,千萬不要以為他找到了一條比他父親更好的治水方法才成功的。其實,是因為洪水平息后的善后工作盡管辛苦,但還是容易成功的。

不過這當中自然還存在一個問題,就是在當時飽嘗大洪水泛濫之苦的普天下之民看來,共工、鯀是人民的公敵,是他們為了自己的田地莊稼和家園,“壅防百川”,把大量的洪水排到黃河下游才使下游的部族方國飽受其害的。現在居然仍然要把鯀的兒子禹和共工的后裔四岳推舉出來去治理洪水,于情于理合適嗎?古人常舉此事作為“舉賢不避仇”來解釋[注:《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盷,似乎是古人的一種美德。筆者并不認為此說完全合理。我認為這還要從當時的職業習慣來分析。常常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族方國崇禹國和四岳國,在農業生產實踐中積累了大量平治水土的經驗,而且也應該具有比其他部族先進的農業工具,所以在大洪水肆虐之后,也只有依靠禹、四岳率領天下之民去平治水土。這是當時的情勢使然,并非其他原因。

4.共工、鯀治水用壅土筑堤方式的原因

《國語·周語下》太子晉在諫其父周靈王想筑堤防保衛周都洛邑時,曾舉“古訓”說“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這是春秋時期人們的說法,但這條“古訓”應該是由來已久的,也應是酋邦聯盟以至后來方國聯盟時期的“習慣法”,在史前堯舜時期尤其應該如此。但為什么共工和鯀這樣的部族首領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什么他們公然“壅防百川”,違反這一“習慣法”呢?筆者的回答是,這也是情勢使然,迫不得已。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鯀、禹的崇國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族,共工及后裔四岳也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族。而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族國家是完全需要定居的生活方式,常常遷徙就無法正常地從事農業生產。而在史前許多部族是半農半牧或半農半漁的生產生活方式,這與像共工、鯀、禹這樣以農業為主要特色的農業部族就大不相同,他們可以更為頻繁地遷徙,商代開國君主成湯時就有“前八后五”的遷徙之說。因此,共工和鯀面臨大洪水的來臨,盡管他們可能也知道有“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的“古訓”,盡管可能也知道“壅防百川”,就會使大洪水更為積聚,河道水位也急劇升高,就意味著向河道下游排放大量的洪水,對河道下游周圍部族方國的危害是自不待言的,但是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莊稼田地,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城市,不得不筑建堤壩去防止洪水來破壞住宅,破壞莊稼田地?!痘茨献印け窘浻枴吩疲骸八粗畷r,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⒒赐?,四海溟氵幸,民皆上丘陵,赴樹木?!薄痘茨献印け窘浻枴肺囱怨补と绾巍罢裉虾樗钡模Y合前面所引用的《國語·周語下》在黃河等大河旁邊用土建筑起了大壩大堤,這樣黃河水流就不能自由流動,只有沿著河道飛速沖向下游,便興起了滔天洪水,使黃河下游、淮河下游成為一片,人們爬上了丘陵高山,爬上了高樹來保護自己的生命。

《禮記·祭法》疏引《世本·作篇》說:“鯀作城郭?!蔽覀兘裉鞆目脊虐l現看,盡管城墻不大可能是從鯀的時代才開始產生的。但是可以說從鯀的時代,不僅有內城,而且修建了外城“郭”。根據戰國時期《孟子·公孫丑下》所謂的“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可知“城”是保護城內居民和房屋住宅的,而“郭”則是保護城外郭內田地農作物的?!妒辣尽ぷ髌氛f“鯀作城郭”,就說明鯀不僅已經修筑了城墻來保護城內居民,還修筑了“郭”來保護郊區的莊稼,實際上是農業生產特色的體現。

不過筆者不同意徐旭生先生把共工、鯀“壅防百川,墮高堙庳”的治水方式解釋成修建“土圍子”或“護莊堤”[11]169。如果真是這種保護聚落的“土圍子”,肯定不會對其他部族方國有多么大的傷害,大河小川在大洪水到來仍然會四處流溢,就不會對下游民眾有多么大的危害;即便有,那也很難說是共工或鯀部族造成的。

我認為,共工的共國和崇伯鯀不僅修建了內城外城來保護其民眾、住宅和土地上的莊稼;而且在大洪水來臨之際,距離黃河甚近的共國、崇國便在黃河邊上挖高填低,攔阻堤壩,用來保護作為農業部族的莊稼和家園。因為這兩個以農業為主的部族不像其他部族那樣輕易地拋棄居地而遷徙,他們挖高填低、攔阻堤壩,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這樣的行為顯然侵犯了其他部族的利益,發生沖突是在所難免的,共工、鯀觸犯眾怒,一個慘遭滅亡;另一個也被流放到東方,都是利益沖突引起的。并不是過去所說的鯀僅僅因為治水方式不好或治水不成功而被流放到羽山了。

[參考文獻]

[1]王暉.春秋戰國時期歷史經驗總結的思潮與史書[J].史學史研究,1998(4):26-33.

[2]王玉哲.中華遠古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42.

[3]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3.

[4]焦循.孟子正義[M]∥諸子集成(1).北京:中華書局,1988.

[5]王先謙.莊子集解[M]∥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88.

[6]郝懿行.山海經箋疏[M].成都:巴蜀書社,1985.

[7]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8]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下冊)[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

[9]劉安.淮南子[M]∥諸子集成(7).北京:中華書局,1988.

[10]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圖版91-146;釋文249-293.

[11]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12]邵望平.禹貢“九州”的考古學研究[M]∥蘇秉琦.考古學文化論集(2).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11-30.

[13]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6:3.

[1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1)[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8)[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6]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登封王城崗與陽城[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

[17]袁廣闊.關于孟莊龍山城址毀因的思考[J].考古,2000(3):39-44.

[1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所.青海民和喇家史前遺址的發掘[J].考古,2002(7):3-5.

[19]葉文憲.吳國歷史與吳文化探秘[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19-20.

[20]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上海奉賢縣江海遺址1996年發掘簡報[J].考古,2002(11):20-30.

[21]俞偉超.龍山文化與良渚文化衰變的奧秘——致紀念發掘“城子崖遺址六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賀信[J].文物天地,1992(3):27-28.

[22]王,王松梅.近五千年來我國中原地區氣候在年降水量方面的變遷[J].中國科學,1987(1):104-112.

[23]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17-18.

[24]高文.漢碑集釋[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49.

[25]黃懷信,張懋,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455.

[26]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登封王城崗遺址的發掘[J].文物,1983(3):8-20.

[27]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登封市王城崗遺址2002、2004年發掘報告[J].考古,2006(9):3-15.